叔本华与叔本华的《妇女论》

我们又来犯大不韪了!叔本华的妇女论是一篇无忌惮的“毁文”,他的古怪脾气,他的偏僻性,他的厌世观,他的打破偶像主义,都在这篇短文里得到了尽情的发泄。哲学家的头脑不是平常人的头脑;他的视觉,比如诗人与艺术家的,也不止是平常人的视觉。在我们肉眼看来,椅子只是椅子,一只猫就是一只猫;在哲学家看来,椅子却不仅是椅子,他要问他自己关于椅子同时又绝对不关椅子种种古怪问题,在不能得到满意答复以前他是不曾舒服的。“什么是椅子?”“为什么一只椅子不是一只猫,一只猫又不是一只狗?”这还是比较简的。哲学家就比是顶顽皮的孩子,什么东西一到他的手就保不周全,虽则他把东西拆烂了心里还不一定痛快,不过总比不拆好些就是。偌大一个宇宙,这样复杂的生的现象,都经不起那哲学家大孩子的拆,要不了几分钟,整体的宇宙与人生都没了;很多次他自己怀疑到正在运思中的脑袋,他得往墙上碰出口里一声啊唷来才能无条件的相信他自身的存在。但他们的顽皮还不止单纯的破坏;他们还想来把他们拆烂了的断片按着自己意思重新给造起来,那才是我们觉得哲学家们真正麻烦讨人厌的地方。白马就是白马,白玉就是白玉好了;即使你说骑在胯下的那匹白马实在是在你自己的心里,实在没有这样东西,那也 ①(晨报副刊》于192s年10月14H、15日发表叔本华的(妇女论》,(张慰慈译),在译文前,配有徐志摩的这篇介绍文章。鲁迅《华盖集·碎话》中提到此事说,“叔本华先生以厌世名一时,近来中国的绅士们却独独赏识了他的《妇人论》。” 还不要紧;不,他偏要来无中生有的从白马与白玉与白什么的句里面抽出一个白的性来,叫做白性。这来就是无穷麻烦的开场。因此就有了种种的人生观、宇宙观,你的放不进我的里面去,他的也放不进你的里面去,你说他的没有上底,他说我的漏子缝盛不了水,彼此谁都不肯让谁,大家挤在怪作祟的文字的暗弄里巴望发现发亮。中国哲学家离不了他的性与道,西洋的玄学家离不了他的什么实在论与认识论。我们凡人头脑简单的实在是摸不清这个有趣的麻烦,跟不上这热闹。有一天我在洋车上与一个朋友无意中说洋话,却不道恼了拉车的那位先生,他扯过头来说:“先生,你们说的是什么话呀? 我们真的听不懂啊!“我想我们也很想扯过头去对哲学家们说一样的话:“先生,你们说的是什么话呀?我们真的听不懂,日!”但同时我们却不疑惑他们的确是比我们聪明,他们的话里不能完全没有道理,犹之拉车的对着坐车的也总有相当的佩服。所以每回一个哲学家的腔调能够放平我我们平常人听得懂的时候,我们一定不肯失掉机会的。 叔本华就是这样一个哲学家。他的话至少有时不至于过分的高深,他居然能体谅我们的浅陋,不来成天嘛咪叭咪哄的吓诃我们乡曲。并且他不仅用比较明显的文字来说明他的“系统”。他居然大讲讨论过女人来的。 尼采说他不能设想一个有太太的哲学家。不,我们简直不能设想一个与任何女人发生任何关系的哲学家。至少在这一点他得“超人”。他是单身站在一个高峰的顶上,男女性的云霞却在山腰里涌着,永远沾不着地。苏格拉底斯过了性欲年纪,有人去吊唁他的不幸,他回答说假如一个人在老虎的利爪下逃了命,你们吊他还是贺他。英国的边沁*活到八十多,只学会了斗着小猫玩。康德,卢梭叫他“寇尼市贝格的老太监”不用 ① 边沁(1748-1832),英国伦理学家,法学家。 说,更是一辈子碰不到女人。斯宾塞①也是一个老童男。尼采自己也只会击剑与喝啤酒。叔本华更寒伧,整天在法郎克福德②城里带着一只小狗(人家叫它“小叔本华”)飞快的走路。哲学家有太太的当然也不少,比如海格尔③、休谟,但都是循规蹈矩的,我们很少听见正宗的哲学家有什么艳迹,除非你也算上从前的卢骚,那是到处碰钉子的,与现在的卢梭④,他是出名的Ladykiller⑤ 哲学家很少直接讨论女人的。希腊人论恋爱,永远是同性恋,不关女人的事。中世纪的哲学家都是和尚,他们怕女人抢他们的灵魂正如他们怕老虎吃他们的肉。女人,在古代,在中世纪,只当得是女人;山里有老虎,草里有蛇,世界上有女人,再没有讨论的余地。罗马的屋维特e,不错,讲过女人,但他在这里也只是个唯实主义者,他的Amores~是与叶德辉①先生编的“双梅景圊丛书”同性质的著述,并且屋维特是诗人的分类多。 女性好像是诗人们的专利,哲学家是没分的。他们因为缺乏经验,也就没得话说。在他们有相当经验的时候,他们看作不够重要,不值得认真的讨论。叔本华第一个破例。并且也不是因为他的女性的经验,一定比那“寇尼市贝格的老太监”高明多少,他比众不同的只是他的坏脾气;也算是女性该晦气, ① 斯宾塞,这里指赫伯特·斯宾塞(1820 1903),英国社会学家,不可知论者。② 法郎克福德,通译法兰克福,德国城市.② 海格尔,通译海克尔(1834 1919),德国博物学家,进化论者.④ 这里提到的卢梭,通译罗素(1872--1970),英国哲学家。⑤ Lady kHler,即专门勾引女#p#副标题#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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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女子①

苏州!谁能想象第二个地名有同样清脆的声音,能唤起同样美丽的联想,除是南欧的威尼市或翡冷翠②,那是远在异邦,要不然我们就得追想到六朝时代的金陵广陵或许可以仿佛?当然不是杭州,虽则苏杭是常常联着说到的;杭州即使有几分美秀,不幸都教山水给占了去,更不幸就那一点儿也成了问题:你们不听说雷峰塔已经教什么国术大力士给打个粉碎,西湖的一汪水也教大什么会的电灯给照干了吗? 不,不是杭州;说到杭州我们不由的觉得舌尖上有些儿发锈。所以只剩了一个苏州准许我们放胆的说出口,放心的拿上手。比是乐器中的笙箫,有的是袅袅的余韵。比是青青的柏子,有的是沁人心脾的留香。在这里,不比别的地处,人与地是相对无愧的;是交相辉映的;寒山寺的钟声与吴侬的软语一般的令人神往;虎丘的衰草与玄妙观的香烟同样的勾人留恋。 ① 本文是徐志摩于1928年12月16日在苏州女子中学的讲演.② 威尼市,通译威尼斯;翡冷翠,通译佛罗伦萨;均意大利文化名城。 但是苏州——说也惭愧,我这还是第二次到,初次来时只匆匆的过了一宵,带走的只有采芝斋的几罐糖果和一些模糊的印象。就这次来也不得容易。要不是陈淑先生相请的殷勤。——聪明的陈淑先生,她知道一个诗人的软弱,她来信只淡淡的说你再不来时天平山经霜的枫叶都要凋谢了——要不是她的相请的殷勤,我说,我真不知道几时才得偷闲到此地来,虽则我这半年来因为往返沪宁间每星期得经过两次,每星期都得感到可望而不可即的惆怅。为再到苏州来我得感谢她。但陈先生的来信却不单单提到天平山的霜枫,她的下文是我这半月来的忧愁:她要我来说话——到苏州来向女同学们说话j我如何能不忧愁?当然不是愁见诸位同学,我的是我现在这相儿,一个人孤伶伶的站在台上说话!我们这坐惯冷板凳日常说废话的所谓教授们最厌烦的,不瞒诸位说,这是我们自己这无可奈何的职务——说话(我再不敢说讲演,那样粗蠢的字样在苏州地方是说不出口的)。 就说谈话吧,再让一步,说随便谈话吧,我不能想象更使人窘的事情!要你说话,可不指定要你说什么, “随便说些什么都行”,那天陈先生在电话里说。你拿艳丽的朝阳给一只芙蓉或是一支百灵,它就对你说一番极美丽动听的话,即使它说过了你冒失的恭维它说你这“讲演”真不错,它也不会生气,也不会惭愧,但不幸我不是芙蓉更不是百灵。我们乡里有一句俗话说宁愿听苏州人吵架,不愿听杭州人谈话。我的家乡又不幸是在浙江,距着杭州近,离着苏州远的地处。随便说话,随你说什么,果然我依了陈先生扯上我的乡谈,恐怕要不到三分钟你们都得想念你们房间里备着的八封丹或是别的止头痛的药片了! 但陈先生非得逼我到,逼我献丑,写了信不够,还亲自到上海来邀。我不能不答应来。“但是我去说些什么呢,苏州,又是女同学们?”那天我放下陈先生的电话心头就开始踌躇。不要忙,我自己安慰自己说,在上海不得空闲,到南京去有一个下午可以想一想。那天在车上倒是有福气看到镇江以西,尤其是栖霞山一带的雪叶。虽则那早上是雾茫茫的,但雪总是好东西,它盖住地面的不平和丑陋,它也拓开你心头更清凉的境界,山变了银山,树成了玉树,窗以外是彻骨的凉,彻骨的静,不见一个生物,鸟雀们不知藏躲在哪里,雪花密团团的在半空里转。栖霞那一带的大石狮子,雄踞在草亩里张着大口向着天的怪东西,在雪地里更显得白,更显得壮,更见得精神。在那边相近还有一座塔,建筑雕刻,都是第一流的美术,最使人想见六朝的风流,六朝的闲暇。在那时政治上没有统一的野心家,江以南,江以北,各自成家,汉也有,胡也有,各造各的文化。且不说龙门,且不说云冈,就这栖霞的一些遗迹,就这雄踞在草亩里的大石狮,已够使我们想见当时生活的从容,气魄的伟大,情绪的俊秀。 我们在现代感到的只是局促与匆忙。我们真是忙,谁都是忙。忙到倦,忙到厌。但忙的是什么?为什么忙?我们的子孙在一千年后,如其我们的民族再活得到一千年,回看我们的时代,他们能不能了解我们的匆忙?我们有什么东西遗留给他们可以使他们骄傲,宝贵,值得他们保存,证见我们的存在,认识我们的价值,可以使他们永久停留他们爱慕的纪念——如同那一只雄踞在草亩里的大石狮?我们的诗人文人贡献了些什么伟大的诗篇与文章?我们的建筑与雕刻,且不说别的,有哪样可以留存到一百年乃至十五年而还值得一看的?我们的画家怎样描写宇宙的神奇?我们哪一个音乐家是在解释我们民族的性灵的奥妙?但这时候我眼望着的江边的雪地已经戏幕似的变形成为北方赤地几千里的灾区,黄沙天与黄土地的中间只有惨淡的风云,不见人烟的村庄以及这里那里枝条上不留一张枯叶的林木。我也望得见几千万已死的将死的未死的人民,在不可名状的苦难中为造物主的地面上留下永久的羞耻。在他们迟钝的眼光中,他们分明说他们的心脏即使还在跳动他们已经失去感觉乃至知觉的能力,求生或将死的呼号早已逼死在他们枯竭的咽喉里;他们分明说生活、生命,乃至单纯的生存已经到了绝对的绝境,前途只是沙漠似的浩瀚的虚无与寂#p#副标题#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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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梭与幼稚教育

我去年七月初到康华尔(Cornwall英伦最南一省)去看卢梭夫妇。他们住在离潘让市②九英里沿海设无线电台处的一个小村落,望得见“地角”(Land’sEnd)的“壁虎”尖凸出在大西洋里,那是英伦岛最南的一点,康华尔沿海的“红岩”(Red Cliffs)是有名的,但我在那一带见着的却远没有想象中的红岩的壮艳。因为热流故,这沿海一带的气候几乎接近热带性,听说冬天是极难得冷雪的。这地段却颇露荒凉的景象,不比中部的一片平芜,树木也不多,荒草地里只见起伏的巨牛;滨海尤其是硗确的岩地,有地方壁立万仞,下瞰白羽的海岛在汹涌的海涛间出没。卢梭的家,一所浅灰色方形的三层楼屋,有矮墙围着,屋后身凸出一小方的雨廊,两根廊柱是黄漆的,算是纪念中国的意思。——是矗峙在一片荒原的中间,远望去这浅嫩的颜色与呆木的神情,使你想起十八世纪趣剧中的村姑子,发上歇着一只怪鸟似的缎结,手叉着腰,直挺挺的站着发愣。屋子后面是一块草地,一边是门,一边抄过去满种着各色的草花不下二三十种,在一个墙角里他们打算造一爿中国凉亭式的① 卢梭,通译罗素(1872--1970),英国哲学家、数学家、逻辑学家。除学术研究外,他一生直接涉身许多社会活动,包括和平主义运动和核裁军运动等.他的一些谈论社会与人生的文章,铰人们视为优秀的散文作品,故1950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金。他曾于1921年来中国讲学.② 潘让市,通译彭赞斯,英国最南端的一个城市。 小台,我当时给写了一块好像“听风”还不知“临风”的匾题,现在想早该造得了。这小小的家园是我们的哲学家教育他的新爱弥儿①的场地。 卢梭那天赶了一个破汽车到潘让市车站上来接我的时候,我差一点不认识他。简直是一个乡下人!一顶草帽子是开花的,褂子是烂的,领带,如其有,是像一根稻草在胸前飘着,鞋,不用说,当然有资格与贾波林②的那双拜弟兄!他手里擒着一只深酱色的烟斗,调和他的皮肤的颜色。但他那一双眼,多敏锐,多集中,多光亮——乡下人的外廓掩不住哲学家的灵智! 那天是礼拜,我从“Exeter”③下去就只这趟奇慢的车。卢梭先生开口就是警句,他说“萨拜司④的休息日是耶教与工团联合会的唯一共同信条”!车到了门前,那边过来一个光着“脚鸭子”手提着浴布的女人,肤色叫太阳晒得比卢梭的紫酱,笑着招呼我,可不是勃兰克女士,现在卢梭夫人,我怎么也认不出来,要是她不笑不开口。进门去他们给介绍他们的一对小宝贝,大的是男,四岁,有个中国名字叫金铃,小的是女,叫恺弟。我问他们为什么到这极南地方来做隐士,卢梭说一来为要静心写书,二来(这是更重,要的理由)为顾管他们两小孩子的德育(tO look after the moraleducationOf our kids)。 我在他们家住了两晚。听卢梭谈话正比是看德国烟火目的神奇,不可思议的在半空里爆发,一胎孕一胎的,—彩绾一 ① 爱弥儿,法国哲学家、文学家卢骚的小说《爱称尔,中的主人公,—育示范的富家孤儿。这里的“新爱弥儿”指接受合理教育的孩子们② 贾波林,通译卓别麟(1889--1877),英国电影演员,长期在美国电影界从业。Exc赡,,通译埃克塞特,英国南部城市。③ 萨拜司,即安息日,英语sabbath(day)的音译。正统的基督教徒把星期日称为安息日,这一天除了上教堂做礼拜和祈祷之外,别的什么也不做. 彩的.不由你不讶异,不由你不欢喜。但我不来迫记他的谈话,那困难就比是想描写空中的银花火树;我此时想起的就只我当时眼见的所谓“看顾孩子们的德育”的一斑。这讲过了,下回再讲他新出论教育的书—— On Education! Especially in Early Childhood,By Bertrand Russell,Published:London,George Allen and Unwin. ① 金铃与恺弟有他们的保姆,有他们的奶房(Nursery)白天他们爹妈工作的时候保姆领着他们。每餐后他们照例到屋背后草地上玩,骑木马,弄熊,看花,跑,这时候他们的爹妈总来参加他们的游戏。有人说大人物都是有孩子气的,这话许有一部分近情。有一次我在威尔思②家看他跟他的两个孩子在一间“仓间”里打“行军球”玩,他那高兴真使人看了诧异,简直是一个孩子——跑,踢,抢,争,笑.嚷,算输赢,一双晶亮的小蓝眼珠里活跃着不可抑遏的快活,满脸红红的亮着汗光,气吁吁的一点也不放过,正如一个活泼的孩子,谁想到他是年近六十“在英语国里最伟大的一个智力”(法郎士评语)的一个作者』卢梭也是的,虽则他没有威尔思那样彻底的忘形,也许是为他孩子还太小不够合伙玩的缘故。这身体上(不止思想——与心情上)不失童真,在我看是西方文化成功的一个大秘密;回想我们十六字联“蟠蟠老成,尸居余气;翩翩年少,弱不禁风”』的汉族,不由得脊骨里不打寒噤。 ① 这是罗素的一本著作的书名:《论教育——尤其是孩童的早期教肯》。② 威尔思,通译威尔斯(1866--1946),英国作家、历史学家,着有《时间机器》、《隐身人》等。 我们全站在草地上。卢梭对大孩子说,来,我们练习。#p#副标题#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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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谈管孩子

你做小孩时候快活不?我,不快活。至少我在回忆中想不起来。你满意你现在的情况不?你觉不觉得有地方习惯成了自然,明知是做自己习惯的奴隶却又没法摆脱这束缚,没法回复原来的自由?不但是实际生活上,思想、意志、性情也一样有受习惯拘执的可能。习惯都是养成的;我们很少想到我们这时候觉着的混身的镣铐,大半是小时候就套上的——记着一岁到六岁是品格与习惯的养成的最重要时期。我小时候的受业师袁花查桐荪先生,因为他出世时父母怕孩子遭凉没有给洗澡,他就带子这不洗澡习惯到棺材里去——从生到死五十几年一次都没有洗过身体!他也不刷牙,不洗头,很少洗脸。脏得叫人听了都腻心不是?我们很少想到我们品格上,性情上,乃至思想上的不洁多半是原因于小时候做父母的姑息与颟顸。中国人口头上常讲率真,实际上我们是假到自己都不觉得。讲信义,你一天在社会上不说一两句谎话能过日子吗?讲廉讲洁,有比我们更贪更龌龊的民族没有?讲气节——这更不容说了! 这是实际情形,不容掩讳的。我们用不着归咎这样,归咎那样,说来很简单,只是一个教育问题;可不是,上学以后,而是上学以前的教育问题。品格教育,不是知识教育。我们不敢说合理的养育就可以消灭所有的败类;但我们确信(借近代科学研究的光)环境与有意识的训练在十次里至少有八九次可以变化气质,养成品格。什么事只要基础打好就有办法:屋漏了容易修,墙坏了可以补,基础不坚实时可麻烦。管好你的孩子,帮他开好方向,以后他就会自己寻路走。 但是你说谁家父母不想管好他们的孩子?原是的。但我们要问问仔细,一般父母心目中的“好孩子”究竟是不是好孩子。究竟他们的管法是不是,我在上篇里说过。(一)替孩子本身的利益;(二)替全社会着想。我的观察是老派父母养育的观念整个儿是不对的。他们的意思是爱,他们的实效是害。我敢断定现代大多数的父母是对他们的子女负罪的。养花是多简单的一件事,但有的花不能多晒,有的不能多浇水,还有土性的关系,一不小心,花就种死,或是开得寒伧,辜负了它的种性。管孩子至少比养花更难些。很多的孩子是晒太多浇太勤给闹坏的。这几乎完全是一个科学问题,感情的地位,如其有,很是有限,单靠爱是不够的。单凭成法也是不够的。养花得识花性,什么花怎么养法;管孩子得明白孩子性质,什么孩子怎么管法——每朝每晚都得用心看着,差不得一点。打起了底子,以后就好办。 这话听得太平常了,谁不知道不是?让我们来看看实际情形。我们不讲无知识阶级的父母,实际乡下人的管孩子倒是合理得多,他们比较的“接近自然”。最可痛的是所谓有知识阶级乃至于“知识阶级”的育儿情形。别笑话做母亲的在人前拖出奶来喂孩子,这是应得奖励的。有钱人家有了孩子就交给奶妈,谁耐烦抱孩子,高兴的时候要过来逗逗亲亲叫几声乖,一下就喊奶妈抱了去,多心烦!结果我们中上等人家的孩子运定是老妈乃至丫头们的玩物!有好多孩子身上闻着老妈的臭味,脸上看出老妈的傻相! 单看我们孩子的衣着先就可笑。浑身全给裹得紧紧,胳、胫、腿,也不叫露在外面,怕着凉。怕着凉,不错;可是裤子是开裆的,孩子一往下蹲,屁股就往外露,肚子也就连带通风——这倒不怕着凉了!孩子是不能常洗澡的,洗澡又容易着凉,我们家乡地方终年不洗澡的孩子并不出奇,我不知道我自己小时候平均每年洗几回澡,冬天不用说,因为屋子不生火,当然不洗,夏天有时不得不洗,但只浅浅的一只小脚桶,水又是滚汤,(不滚容易着凉!)结果孩子们也就不爱洗。我记得孩子时候顶怕两件事:一件是剃头;一件是洗澡。“今天我总得‘捉牢’他来剃头”,“今天我总得‘捉牢’他来洗澡”,我妈总是这么说;他们可不对我讲一个人一定得洗澡的理由,他们也不想法把洗的方法给弄适意些。这影响深极了,我到这老大年纪每回洗澡虽不至厌恶:总不见得热心;看作一种必要的麻烦,不是愉快的练习。泅水也没有学会,猜想也是从小对洗身没有感情的缘故。我的孩子更可笑了。跟我一样,他也不热心洗澡。有一次我在家里(他是祖母管大的),好容易拉了他一起洗,他倒也没有什么,明天再洗,成绩很好,再来几次就可以引起他的兴趣的希望。可是他第二天碰巧有了发热,家里人对他说:你看,都是你爸爸不好,硬拖你洗,又着凉了,下回再不要听他的!他们说这话也许一半是好玩,但孩子可是认了真,下回他再也不跟爸爸洗澡了! 像这类的情形真是举不胜举;但单纯关于身体的习惯,比较还容易改。最坏是一般父母心目中的“好孩子”观念。再没有比父母更专制的;他们命令,他们强制,他们骂,他们打;他们却从不对孩子讲理——好像孩子比他们自己欠聪明懂不得理似的!他们用种种的方法教孩子学大人样——简单说,愈不像孩子的孩子在他们看是愈好的孩子。孩子得听话,不许闹——中国父母顶得意的是他们的孩子听人家吩咐规规矩矩的叫人,绝对机械性的叫人——“伯伯”、“妈妈”。我有时看孩子们哭丧着脸听话叫人的时候,真觉得难受!所以叫人是孩子聪明乖的唯一标准。因为要#p#副标题#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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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素又来说话了

一 每次我念罗素的著作或是记起他的声音笑貌,我就联想起纽约城,尤其是吴尔吴斯①五十八层的高楼。罗素的思想言论,仿佛是夏天海上的黄昏,紫黑云中不时有金蛇似的电火在冷酷地料峭地猛闪,’在你的头顶眼前隐现! 矗入云际的高楼,不危险吗?一半个的霹雳,便可将他锤成粉屑——震的赫真江②边的青林绿草都兢兢的摇动!但是不然!电火尽闪着,霹雳却始终不到,高楼依旧在层云中矗着,纯金的电光,只是照出他的傲慢,增加他的辉煌! 罗素最近在他一篇论文叫做:《余闲与机械主义》(见Dial,For August,1923)③又放射了一次他智力的电闪,威吓那五十八层的高楼。 我们是踮起脚跟,在旁边看热闹的人;我们感到电闪之迅与光与劲,亦看见高楼之牢固与倔强。① 吴尔吴斯,通译伍尔沃斯,纽约的一幢新古典主义风格的高楼。由建筑师吉尔伯特设计,1913年落成,当时是美国最高的建筑物,有五十二层(本文写五十八层,不确)。② 赫真江,通译哈得逊河,美国东北部的一条大河,在纽约入海。③ 括弧内的英文是,〈日晷》1923年8月号。《日晷》是美国的一家学术刊物,其编辑部于1918年从芝加哥迁到纽约,故这里有震撼纽约之说。 二 一二百年前,法国有一个怪人,名叫凡尔太①的,他是罗素的前身,罗素是他的后影;他当时也同罗素在今日一样,放射了最敏锐的智力的光电,威吓当时的制度习惯,当时的五十八层高楼。他放了半世纪冷酷的、料峭的闪电,结成一个大霹雳,到一七八九那年,把全欧的政治,连着比士梯亚②的大牢城,一起的打成粉屑。罗素还有一个前身,这个是他同种的,就是大诗人雪莱的丈人,著《女权论》的吴尔顿克辣夫脱③的丈夫,威廉古德温④,他也是个崇拜智力,崇拜理性的,他也凭着智理的神光,抨击英国当时的制度习惯,他是近代各种社会主义的一个始祖,他的霹雳,虽则没有法国革命那个的猛烈,却也打翻了不少的偶像,打倒了不少的高楼。 罗素的霹雳,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轰出,不是容易可以按定的;但这不住的闪电,至少证明空中涵有蒸热的闷气,迟早总得有个发泄,疾电暴雨的种子,已经满布在云中。① 凡尔太,通译伏尔泰(1694—17781,法国启蒙思想家。② 比士梯亚,通译巴士底,十四世纪至十八世纪法国巴黎的国家监狱,是法国封建专制制度的象征。③ 吴尔顿克辣夫脱,通译沃尔斯顿克拉夫特(1759—17971,以所著《女权论》闻名,在牛第二个孩子(即雪莱的妻子玛丽·葛德文)时死于血中毒。④ 威廉古德愠.通译威廉‘葛德文(1 75s-18361,英国政治家,小说家,当过牧师,固信仰无神论而放弃神职。著有《共和政体史》、《社会正义》等 书。 三 他近年来最厌恶的对象,最要轰成粉屑的东西,是近代文明所产生的一种特别现象,与这现象所养成的一种特别心理。不错,他对于所谓西方文明,有极严重的抗议;但他却不是印度的甘地,他只反对部分,不反对全体。 他依然是未能忘情的,虽则他奖励中国人的懒惰,赞叹中国人的懦怯,慕羡中国人的穷苦——他未能忘情于欧洲真正的文化。“我愿意到中国去做一个穷苦的农夫,吃粗米,穿布衣,不愿意在欧美的文明社会里,做卖灵魂,吃人肉的事业”。这样的意思,他表示过好几次。但研究数理,大胆的批评人类;却不是卖灵魂,更不是吃人肉;所以罗素虽则爱极了中国,却还愿意留在欧洲,保存他:Honorable①的高贵,这并不算言行的不一致,除非我们故意的讲蛮不讲理。 When l am tempted to wish the human race wiped Out by some passing comet l think O{scientific knowledge and of art;those two things seem to make our existence not wholly futile②. 四 罗素先生经过了这几年红尘的生活——在战时主张和平,反抗战争;与执政者斗,与群众斗,与癫狂的心理斗,失败,屈辱,褫夺教职,坐监,讲社会主义,赞扬苏维埃革命,入劳① Honorable,尊号。② 这段英文的大意是:“每当我忍不住希望人类毁于某颗划过的彗星,便想到科学和艺术,这两样东西似乎证实我们的存在并非毫无意义。” 工党,游鲍尔雪微克①之邦,离婚,游中国,回英国,再结婚,生子,卖文为生——他对他人生的观察与揣摹,已经到了似乎成熟的(所以平和的)结论。 他对于人生并不#p#副标题#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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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

泰戈尔来华

泰戈尔在中国,不仅已得普遍的知名,竟是受苦遍的景仰。问他爱念谁的英文诗,十余岁的小学生,就自信不疑的答说泰戈尔。在新诗界中,除了几位最有名神形毕肖的泰戈尔的私淑弟子以外,十首作品里至少有八九首是受他直接或间接的影响的。这是可惊的状况,一个外国的诗人,能有这样普及的引力。 ① 泰戈尔来中国访问.讲学是由梁启超、蔡元培等人工持的讲学社出面邀请的,初拟1923年秋天成行,后因身体原因延至第二年的四月.他在中国期间访问过上海、杭州、南京、武昌、济南、北京等地,作过多次讲演。徐志摩是这次活动的主持人兼翻译。 现在他快到中国来了,在他青年的崇拜者听了,不消说,当然是最可喜的消息,他们不仅天天竖耳企踵的在盼望,就是他们梦里的颜色,我猜想,也一定多增了几分妩媚。现世界是个堕落沉寂的世界;我们往常要求一二伟大圣洁的人格,给我们精神的慰安时,每每不得已上溯已往的历史,与神化的学士艺才,结想象的因缘,哲士、诗人与艺术家,代表一民族一时代特具的天才;可怜华族,千年来只在精神穷窭中度活,真生命只是个追忆不全的梦境,真人格亦只似昏夜池水里的花草映影,在有无虚实之间,谁不想念春秋战国才智之盛,谁不永幕屈子之悲歌,司马之大声,李白之仙音;谁不长念庄生之逍遥,东坡之风流,渊明之冲淡? 我每想及过去的光荣、不禁疑问现时人荒心死的现象,莫非是噩梦的虚景,否则何以我们民族的灵海中,曾经有过偌大的潮迹,如今何至于沉寂如此?孔陵前子贡手植的楷树,圣庙中孔子手植的桧树,如其传话是可信的,过了二千几百年,经了几度的灾劫,到现在还不时有新技从旧根上生发;我们华族天才的活力,难道还不如此桧此楷? 什么是自由?自由是不绝的心灵活动之表现。斯拉夫民族自开国起直至十九世纪中期,只是个庞大喑哑的无光的空气中苟活的怪物,但近六七十年来天才累出,突发大声,不但惊醒了自身,并且惊醒了所有迷梦的邻居。斯拉夫伟奥可怖的灵魂之发现,是百年来人类吏上最伟大的一件事迹。华族往往以睡狮自比,这又泄漏我们想象力之堕落;期望一民族回复或取得吃人噬兽的暴力者,只是最下流“富国强兵教”的信徒,我们希望以后文化的意义与人类的目的明定以后,这类的谬见可以渐渐的销匿。 精神的自由,决不有待于政治或经济或社会制度之妥协,我们且看印度。印度不是我们所谓已亡之国吗?我们常以印度、朝鲜、波兰并称,以为亡国的前例。我敢说我们见了印度人,不是发心怜悯,是意存鄙蔑(我想印度是最受一班人误解的民族,虽同在亚洲;大部分人以为印度人与马路上的红头阿三是一样同样的东西!)就政治看来,说我们比他们比较的有自由,这话勉强还可以说。但要论精神的自由,我们只似从前的俄国,是个宠大喑哑在无光的气圈中苟活的怪物,他们(印度)却有心灵活动的成绩,证明他们表面政治的奴缚非但不曾压倒,而且激动了他们潜伏的天才。在这时期他们连出了一个宗教性质的政治领袖——甘地——一个实行的托尔斯泰;两个大诗人,伽利达撤①(Kalidasa)与泰戈尔。单是甘地与泰戈尔的名字,就是印度民族不死的铁证。 东方人能以人格与作为,取得普通的崇拜与荣名者,不出在“国富兵强”的日本,不出在政权独立的中国,而出于亡国民族之印度一—这不是应发人猛省的事实吗? ①伽利达撒,通译逞梨陀娑,印度古代诗人、剧作家,约生于四到五世纪的笈多王朝。代表作有《沙恭达罗》等. 泰戈尔在世界文学中,究占如何位置,我们此时还不能定,他的诗是否可算独立的贡献,他的思想是否可以代表印族复兴之潜流,他的哲学(如其他有哲学)是否有独到的境界——这些问题,我们没有回答的能力。但有一事我们敢断言肯定的。就是他不朽的人格。他的诗歌,他的思想,他的一切,都有遭遗忘与失时之可能,但他一生热奋的生涯所养成的人格,却是我们不易磨翳的纪念。[泰戈尔生平的经过,我总觉得非是东方的,也许印度原不能算东方(陈寅恪①君在海外常常大放厥词,辩印度之为非东方的。))所以他这回来华,我个人最大的盼望,不在他更推广他诗艺的影响,不在传说他宗教的哲学的乃至于玄学的思想,而在他可爱的人格,给我们见得到他的青年,一个伟大深入的神感。他一生所走的路,正是我们现代努力于文艺的青年不可免的方向。他一生只是个不断的热烈的努力,向内开豁他天赋的才智,自然吸收应有的营养。他境遇虽则一流顺利,但物质生活的平易,并不反射他精神生活之不艰险。我们知道诗人、艺术家的生活,集中在外人捉摸不到的内心境界。历史上也许有大名人一生不受物质的苦难,但决没有不经心灵界的狂风暴雨与沉郁黑暗时期者。葛德②是一生不愁衣食的显例,但他在七十六岁那年对他的友人说他一生不曾有过四星期的幸福,一生只是在烦恼痛苦劳力中。泰戈尔是东方的一个显例,他的伤痕也都在奥密的灵府中的。 ① 陈寅恪(1890--1969),历史学家,早年留学日本国、德国研究梵文.归国后任清华大学教授。②葛德,通译#p#副标题#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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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

拜伦

荡荡万斛船,影若扬白虹。 自非风动天,莫置大水中。 今天早上,我的书桌上散放着一垒书,我伸手提起一枝毛笔蘸饱了墨水正想下笔写的时候,一个朋友走进屋子来,打断了我的思路。“你想做什么?”他说。“还债,”我说,“一辈子只是还不清的债,开销了这一个,那一个又来,像长安街上要饭的一样, 你一开头就糟。这一次是为他,”我手点着一本书里Westall①画的拜伦像(原本现在伦敦肖像画院)。“为谁,拜伦!”那位朋友的口音里夹杂了一些鄙夷的鼻音。 “不仅做文章,还想替他开会哪,”我跟着说。“哼,真有工夫,又是戴东原②那一套。” ———那位先生发议论了——“忙着替死鬼开会演说追悼,哼!我们自己的祖祖宗宗的生忌死忌,春祭秋祭,先就忙不开,还来管姓呆姓摆的出世去世;中国鬼也就够受,还来张罗洋鬼! 俄国共产党的爸爸死了,北京也听见悲声,上海广东也听见哀声;书呆子的退伍总统死了, 又来一个同声一哭。二百年前的戴东原还不是一个一头黄毛一身奶臭①Westall,通译书斯托尔(1765-1863).英国画家。②戴东原,即截震(1724--1777)清代学者。对经学、语言有重要贡献,被称为一代考据大师。一把鼻涕一把尿的娃娃, 与我们什么相干,又用得着我们的正颜厉色开大会做论文!现在真是愈出愈奇了,什么,连拜伦也得利益均沾,又不是疯了,你们无事忙的文学先生们!谁是拜伦?一个滥笔头的诗人,一个宗教家说的罪人, 一个花花公子,一个贵族。就使追悼会纪念会是现代的时髦,你也得想想受追悼的配不配, 也得想想跟你们所谓时代精神合式不合式,拜伦是贵族,你们贵国是一等的民生共和国,哪里有贵族的位置?拜伦又没有发明什么苏维埃,又没有做过世界和平的大梦,更没有用科学方法整理过国故, 他只是一个拐腿的纨挎诗人,一百年前也许出过他的风头,现在埋在英国纽斯推德①(Newtead)的贵首头都早烂透了,为他也来开纪念会,哼,他配]讲到拜伦的诗你们也许与苏和尚②的脾味合得上,看得出好处,这是你们的福气——要我看他的诗也不见得比他的骨头活得了多少。 并且小心,拜伦倒是条汉,他就恨盲目的崇拜,回头你们东抄西剿的忙着做文章想是讨好他, 小心他的鬼魂到你梦里来大声的骂你一顿!“ 那位先生大发牢骚的时候,我已经抽了半支的烟,眼看着缭绕的氲氤, 耐心的挨他的骂,方才想好赞美拜伦的文章也早已变成了烟丝飞散:我呆呆的靠在椅背上出神了;—— 拜伦是真死了不是?全朽了不是?真没有价值,真不该替他揄扬传布不是? 眼前扯起了一重重的雾幔,灰色的、紫色的, 最后呈现厂一个惊人的造像。最纯粹,光净的白石雕成的一个人头, 供在一架五尺高的檀木几上,放射出异样的光辉,像是阿博洛③给人类光明的大神,凡人从没有这样庄严的“天庭”, 这样不可侵犯的眉宇,这样的头颅,但是不,不是阿博洛,他没有那 ①纽斯推德,通泽斯泰德,是一处修道院庄园,原为拜伦家族的领地。②苏和尚,即苏曼殊(1884—1918),近代作家、艺术家,早年留学日本,后为僧。他翻译过拜伦的作品。③阿博洛,通译阿波罗,希腊神活中的太阳神. 样骄傲的锋芒的大眼,像是阿尔帕斯山①南的蓝天,像是威尼市②的落日,无限的高远,无比的壮丽,人间的万花镜的展览反映在他的圆睛中,只是一层鄙夷的薄翳;阿博洛也没有那样美丽的发鬈,像紫葡萄似的一穗穗贴在花岗石的墙边;他也没有那样不可信的口唇,小爱神背上的小弓也比不上他的精致,口角边微露着厌世的表情,像是蛇身上的文彩,你明知是恶毒的,但你不能否认他的艳丽;给我们弦琴与长笛的大神也没有那样圆整的鼻孔,使我们想象他的生命的剧烈与伟大,像是大火山的决口…… 不,他不是神,他是凡人,比神更可怕更可爱的凡人,他生前在红尘的狂涛中沐浴,洗涤他的遍体的斑点,最后他踏脚在浪花的顶尖,在阳光中呈露他的无瑕的肌肤,他的骄傲,他的力量,他的壮丽,是天上磋奕司③与玖必德④的忧愁。 他是一个美丽的恶魔,一个光荣的叛儿。 一片水晶似的柔波,像一面晶莹的明镜,照出白头的“少女”,闪亮的“黄金篦”,‘陕乐的阿翁”。此地更没有海潮的啸响,只有草虫的讴歌,醉人的树色与花香,与温柔的水声,小妹子的私语似的,在湖边吞咽。山上有急湍,有冰河,有幔天的松林,有奇伟的石景。瀑布像是疯癫的恋人,在荆棘丛中跳跃,从嶝岩上滚坠;在磊石间震碎.激起无量数的珠子,圆的、长的、乳白色的、透明的,阳光斜落在急流的中腰.幻成五彩的虹纹。 这急湍像是一颈的长鬣,一阵阵的瀑雷,像是他的吼声。在这绝壁的边沿的顶上是一座突出的危崖,像一个猛 ① 阿尔帕斯山,通译阿尔卑斯山.#p#副标题#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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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

丹农雪乌①

序言 下面是我初读丹农雪乌(D'Annunzio)的《死城》(TheDead City)后的一段日记: 三月三日,初读丹农雪乌——辛孟士凹(Anhu,Symons)译的《死城》,无双的杰 作:是纯粹的力与热;是生命的诗歌与死的赞美的合奏。谐音在太空中回荡着,是神灵的 显示.不可比况的现象。文字中有锦绣,有金玉,有美丽的火焰;有高山的庄严与巍峨 ;有如大海的涛声,在寂寞的空灵中啸吼着无穷的奥义;有如云.包卷大地,蔽暗长空 的云,掩塞光明,产育风涛;有如风、狂风、暴风、飓风,起因在秋枝上的片叶,一微 弱的颤栗,终于溃决大河,剖断冈岭。伟大的热情!无形的酝酿着伟大的,壮丽的悲剧, 生与死,胜利与败灭,光荣与沉沦,阳光与黑夜,帝得与虚无,欢乐与寂寞;绝对的真 与美在无底的深潭中;跳呀,勇敢的寻求者!…… ①丹农雪乌,通译邓南遮(1863一1928),意大利作家、政治活动家.他在诗歌、小说、 戏剧创作上均有见建树,晚年政治上投向法西斯主义.②辛盂士,通译阿瑟·西蒙斯(1865—1945),英国诗人、文艺批评家。 我当初的日记是用英文记的,接下去还有不少火热的赞美,现在我自己看了都觉 得耀眼,只得省略了。一个人生命的觉悟与艺术的觉悟,往往是同时来的;这是一个奥 妙的消息,霎时的你自己初次感觉了你血管里的热液,霎时的你感觉了心脏的跳动;不成形的愿望,不可言状的隐痛,初次在你的心灵中发现;霎时的花瓣的色与香.小岛的 歌音,天边的云彩,岩石上攀附着的藤萝,山涧铺底的石砾,都呈露了不可解说的妩媚 ,不可钩索的奥义;霎时的你发现你的灵感力增加了敏锐,你的同情心,无限的扩大, 你的好奇心又回复了童年时的桀骛与无厌;霎时的你了解了你友人的沉默,他眉目间的 皱纹,你愿意参与他的隐秘,体贴他的烦闷;霎时的你在壁上挂着的画片中,会悟了不 曾领略过的妙趣,也许是临风的柳丝,也许是圣母怀抱着圣婴的微笑,也许是牧羊人弄笛时的姿态,也许是稻田中颤动着的阳光;霎时的你也参透了文字的征象,一简短的字 句,一单独的状词,也许显示出真与美的神奇的彩泽……这是觉悟,艺术的,也是生命 的。我初读丹农雪乌的时候,正当我生平最重大的一个关节,也是我在机械教育的桎梏 下自求解脱的时期,所以我那时的日记上只是泛滥着洪水,狂窜着烈焰,苦痛的呼声参 和着狂欢的叫响,幻想的希望蜃楼似的隐现着,自艾的烦懑连锁着自傲的猖狂;现在我 翻阅我自己的记载,回想当时的变幻,仿佛是安坐在圆池里,静看着舞台上一幕幕的转 换,幻象中的幻象,傀儡场上的傀儡,我心头火热的一方不辨是悲楚的烙痕,还是嘲讽 的冰激的反感,此外的一切,正如哈姆雷德在瞑目时说的,只是沉默了。 丹农雪乌著作的英译本,多半已经绝版;辛孟士是他在英国的一个知己,他的三 篇最有名的剧本都是辛孟士亲自翻译的——(1)The Dead City①,(2)La Giocondaq② (3)Francesca daRimini③——(一)(二)是散文,(三)是诗剧。我那时看过了,便不忍放 手,但我访问了无数的书铺,在康桥与伦敦,都是一例的失望,图书馆里借来的又不便 匿据,我发了一个狠,想把三部书一齐翻成中文,回国时也是一件外国带回来的礼物。 我先着手《死城》;花了六个下午与黄昏的工夫,也不顾腕酸与背痛,居然完成了一部 ,此后我又翻阅了丹农雪乌的小说与诗文,在一月内又草成了一篇粗率的介绍,放在我 的书箧内已经有三个年头,也不知是舍不得,还是难为情,这一小方的礼物始终不曾送 出。这一点子的礼物,即使可算是礼物,实在是太不成体统,此次我在山里闲着掏出来 看时,自己也不觉颜赖:那篇论文是像一个蒸烂的寿桃,也许多少的糯米香还在着,但 体态是不堪问的了,那篇译文是像一个初次进城的村姑。脂粉太浓了不好,鞋袜太素了 也不好。最简便的办法,当然是不让露面,最不简便的办法,当然是重新来过;但我既 不肯牺牲,又没有勇气,结果只有修改一法,虽则明知是不能满意的。 意大利与丹农雪乌 一个民族都有他独有的天才,对于人类的全体。玛志尼④说的,负有特定的天职, 应尽特殊的贡献。这位热心的先觉,爱人道爱自由、爱他的种族与文化,在意大利不曾 ①TheDeadCity,即《死城》。②La Gioconda,即《琪璜康寓》。③Francesca daRimini,即《里米尼的弗朗齐丝卡》。④玛志尼(1805--1872),意大利革命家,曾参加烧I(党.1831年创立青年意大利党,后为民主共和派预袖,参加过1848年童大利革命. 统一以前,屡次宣言他对于本国前途无限的希望。他确信这#p#副标题#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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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麦士哈代①

汤麦士哈代,英国的小说家、诗人,已于上月死了,享年八十七岁。他的遗嘱上写着他死后埋在道骞司德②地方一个村庄里,他的老家。但他死后英国政府坚持要把他葬在威士明斯德大教寺里③,商量的结果是一种空前的异样的葬法。他们,也不知谁出的主意,把他的心从他的胸膛里剜了出来,这样把他分成了两个遗体,他的心,从他的遗言,给埋在他的故乡, 他的身,为国家表示对天才的敬意,还得和英国历代帝王、 卿相、贵族以及不少桂冠诗人④们合伙做邻居去。两个葬 ①汤麦士哈代 ,通译托马斯·哈代<1840一1928)英国作家,其生平及著述可见文中介绍。②遭骞司德,通译多塞特,英国西南部的一个郡。③威士明斯德大教堂.遭译威斯敏斯特教堂,英国伦敦著名的基督救(新教)堂. 1050年由英王爱德华(忏悔者)开始兴建,后屡经重建.这座教堂是英国国王加冕和历代帝王及著名人物卜葬的所在。狄更斯、牛顿、达尔文等都葬于此。④桂冠诗人,英国王室御用诗人的封号,英王詹姆斯一世时,开始设立这一封号,一直延续至今.桂冠诗人顿取宫廷津贴,写作应景诗,点缀王室喜庆事件或官方盛典. 礼是在一天上同时举行的。在伦敦城里,干百个光景慕死者人们占满了威士明斯德的大寺,送殡的名人中最显著的有伯讷萧①、约翰高斯倭绥②、贝莱爵士③、爱德门高士④、吉波林⑤、哈代太太、现国务总理包尔温、前国务总理麦克唐诺尔德一行人;这殡礼据说是诗人谭尼孙⑨以来未有的盛典。同时在道骞斯德的一个小乡村里哈代的老乡亲们,穿戴着不时式的衣冠,捧着田园里掇拾来不加剪裁的花草,唱着古旧的土音的丧歌,也在举行他的殡礼,这里入土的是诗人的一颗心,哈代死后如其有知感,不知甘愿享受哪一边的尊敬?按他诗文里所表现的态度,我们一定猜想它倾向他的乡土的恩情,单这典礼的色香的古茂就应得勾留住一个诗人的心。但也有人说哈代曾经接待过威尔士王子,和他照过相,也并不曾谢绝牛津大学的博士衔与政府的“功勋状”(The Orderof Merlt),因此推想这位老诗人有时也不是完全不肯与虚荣的尘世相周旋的。最使我们奇怪的是英国的政府,也不知是谁作的主,满不尊敬死者的遗言,定要把诗人的遗骨庸厕在无聊的金紫丛中!诗人终究是诗人, 我们不能疑惑他的心愿是永久依附着卫撤克斯古旧的赭色 ①伯纳萧,即萧伯纳(1856--1950),爱尔兰作家(习惯上也视为英国作家),主要从事戏剧创作,著有《华伦夫人的职业》、《巴巴拉少校》、《苹果车》等。1925年获诺贝尔文学奖.②约翰高斯倭绥,通译约翰·高尔斯华绥(1867--1933),英国作家,代表作为长篇小说《福尔赛世家》三部曲.曾任国际笔会会长,1932年获诺贝尔文学奖。③贝莱爵士,通译贝洛克爵士(1870--1952),英国作家、玫论家和历史学家。④爱德门高士,通译爱德蒙·戈斯(1849--1928),英国作家、文学批评家和文学史家.⑤吉肢林,通译吉卜林(1859--1926),英国作家.他生于印度,在印度、南非、译兰等英国殖民地生活过,作的作品具有东方异国情调.1907年获诺贝尔文学奖.⑥谭尼孙,通译丁尼生(1809—1892),英国诗人.1850年被封为“桂冠诗人”。 ⑦卫撤克斯,指英国本岛南部的农村地区,哈代虚拟的地名.通译威塞克斯(Wessex)。哈代有一部分小说以这一地区为背景,称之“威塞克斯小说”。 的草原与卫撤克斯多变幻的风云,他也不是完全能割舍人情的温暖,谁说他从此就不再留恋他的同类, There at least smiles abound,There discourse trills around,There,now and then,are foundLife--loyalities.① 我在一九二六年的夏天见到哈代(参看附录的《谒哈代记》)我的感想是—— 哈代是老了。哈代是倦了.在他近作的古怪的音调里 (这是说至少这三四十年来)我们常常听出一个厌倦的灵魂的低声的叫喊:“得,够了, 够了,我看够了,我劳够了,放我走罢1让我去罢?”光阴,人生: 他解、他剖、他问、他嘲、他笑、他骂、他悲、 他诅,临了他来——求放他早一天走. 但无情的铁胳膊的生的势力仿佛一把拧住这不满五尺四高的小老儿,半嘲讽半得意的冷笑着对他说; “看罢,迟早有那么一天;可是你一天啃着气你还得做点儿给我看看!”可怜这条倦极了通体透明的者蚕,在晴屋子内茧山上麦柴的空缝里,昂着他的皱瘪的脑袋前仰后翻的想睡偏不得睡, 同时一肚子的纯丝不 自主的尽往外吐——得知它到那时候才吐得完……运命真恶作剧,哈代他且不死哪!我看他至少还有二十年活。我真以为他可以活满一百岁,谁知才过了两年他就去了!在这四年内我们先后失去了这时代的两个大哲人,法国的法郎士与英国的哈代。 这不仅是文学界的损失,因为他俩,各自管领各人的星系,各自放射各人的光辉, 分明是十九世纪末叶以来人类思想界的孪立的重镇,他们的生死是值得人们永久纪念的。我说“人类”因 ①这几行诗的大意是:“那儿至少充满了微笑/那儿人们交读的余音不绝于耳/那儿,不时能发现生命#p#副标题#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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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郎宁夫人①的情诗

“伟大的灵魂们是永远孤单的”。不是他们甘愿孤单,他们是不能不孤单。他们的要求与需要不是寻常人的要求与需要;他们评价的标准也不是寻常的标准。他们到人间来一样的要爱、要安慰,要认识、要了解。但不幸他们的组织有时是太复杂太深奥太曲折了,这浅薄的人生不能担保他们的满足。只有生物性生活的人们,比方说,只要有饭吃,有衣穿,有相当的异性配对,他们就可以平安的过去,再不来抱怨什么,惆怅什么。一个诗人,一个艺术家,却往往不能这样容易对付。天才是不容易伺候的。在别的事情方面还可以迁就,配偶这件事最是问题。想象你做一个大诗人或大画家的太太(或是丈夫,在男女享受平等权利的时候!)你做到一个贤字,他不定见你情,你做到一个良字,他不定说你对,他们不定要生活上的满足,那他们有时尽可随便,他们却想象一种超生活的满足,因为他们的生活不是生根在这现象的世界上。你忙着替他补袜子,端整点心,他说你这是白忙,他破的不是袜子,他饿的不是肚子!这样的男人(或是女人)真是够别扭的,叫你摸不着 ①白郎宁夫人,通译勃朗宁夫人(1806--1861)英国女诗人.她是诗人罗伯特·勃朗宁的妻子。 他(或她)的脾胃。他快活的时候简直是发疯,也许当着人前就搂住了你亲吻,也不知是为些什么。他发愁的时候一只脸绷得老长,成天可以不开口,整晚可以不睡,像是跟谁不共天日的过不去,也不知是又为些什么。一百个女人里有九十九喜欢她们的丈夫是明白晓畅一流,说什么是什么,顾室家,体惜太太,到晚上睡着了就开着嘴甜甜的打呼。谁受得了一个诗人,他—— ..·Wants to knowWhat one has felt from earliest days,Why one thought not in other ways,And one's loves of long ago① 因此室家这件事在有天才的人们十九是没有幸福的。“我不能想象一个有太太的思想家”,尼采说。怎怪得很多的大艺术家,比如达文謇②与密仡郎其罗③,终身不曾想到过成家?他们是为艺术活着的,再没有余力来敷衍一个家。就是在成家的中间,在全部思想文艺史上,你举得出几个人在结婚这件事上说得到圆满的。拜伦的离婚,他一生颠沛的张本,就为得他那太太只顾得替他补袜子端整点心。歌德一生只是浮沉在无定的恋爱的浪花间,但他的结婚是没有多大光彩的。卢骚先生检到了一个客寓里扫地的下女就算完事一宗。哈哀内④的玛蒂尔代又是一个不认字的姑娘,虽则她的颜色足够我们诗人的①这几行诗的大意是:“……想知道最初的岁月给人们留下了什么,人们为什么不用别的方式思考,还想知道每个人过去的罗曼史。”②达文謇,通译达·芬奇(1452--1519),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画家、霹塑家。③密仡郎其罗,通译米盖郎琪罗(1475--1564),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雕塑家、画家。④哈哀内,通译海涅(1797--1856),德国诗人、政论家。 倾倒。史文庞①孤独了一生,济慈为了一个娶不着的女人呕血。喀莱尔②蒙着了一个又俊又慧的洁痕韦尔许,但他的怿僻只酿成了一个历史上有名不快活的家庭。这一路的人真难得知道幸福的。 二 本来恋爱是一件事,夫妻又是一件事。拿破仑说结婚是恋爱的埋葬。这话的意思是说这两件事儿是不相容的。这不是说夫妻间就没有爱。世上尽有十分相爱的夫妻。但“浪漫的爱”,它那热度不是不寻常温度表所能测量的,却是提另一回事。比如罗米欧与朱丽叶③那故事。它那动人,它那美,它那力量,就在一个惨死。死是有恩惠的,它成全了真有情人热情的永恒,朱丽叶要是做了罗米欧太太,过天发了福,走道都显累赘,再带着一大群的儿女,那还有什么意味?剧烈的东西是不能久长的:这是物理。由恋爱而结婚的人当然多的是,但谁能维持那初恋时一股子又泼辣又猖獗像是狂风像是暴雨的热情?结婚是成家。家本身就包涵有长久,即使不是永久的意义。有家就免不了家务,家累,尤其免不了小安琪儿们的降生。所以全看你怎样看法。如其现代多的是新发明的种种人生观,恋爱观的种类也不得单简。最发挥狭义的恋爱观的要算是哥谛霭④的马斑小姐⑤,她只准她的情人一整宵透明的浓艳的快乐,算是彼此尽情的还愿,不到天晓她就偷偷的告别,一辈子再不许他会面,她的唯一的理由就是要保全那“浪漫的热恋”的晶莹的印象。一 ①史文魔,通译吏文朋(1837-1909),英国诗人。②喀莱尔,通译卡莱尔(1795-1881),英国作家、哲学家.③罗米欧和朱丽叶,莎士比亚同名戏剧中的男女主人公.④哥谛霭,通译戈蒂埃(1811—1872),法国诗人、小说家、批评家⑤马斑小姐,通译莫斑小姐,戈蒂埃的同名小说的女主人公. 往下拖就毁!但是话说回来,这类的见解,虽则美,当然是窄,有时竟有害,为人类繁衍的大目标计,是不应得听凭蔓延的。爱是不能没有的,但不能太热了。情感不能不受理性的相当节制与调剂。浪漫的爱虽则是纯粹的吕律格,但结婚的爱也#p#副标题#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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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

一个行乞的诗人

⒈ Collected Poems of William H.Davies⒉ The Autobiography of a Super Tramp⒊ Later Days.⒋ A Poet's Pilgrimage① 一 萧伯讷先生在一九O五年收到从邮局寄来的一奉诗集,封面上印着作者的名字,他 的住址,和两先令六的价格。附来作者的一纸短简,说他如愿留那本书,请寄他两先令六,否则请他退回原书。在那些日子萧先生那里常有书坊和未成名的作者奇给他请求批评的书本,所以他接到这类东西是不以为奇的。这一次他却发见了一些新鲜,第一那本书分明是作者自己印行的,第二他那住址是伦敦西南隅一所硕果仅存的“佃屋”,第三附来的短简的笔致是异常的秀逸而且他那办法也是别致。但更使萧先生奇怪的是他一着眼就在这集子小诗里发见了一个真纯的诗人,他那思想的清新正如他音调的轻灵。萧先生决意帮助这位无名的英雄。他做的第一件好事是又向他多买了八本,这在经济上使那 ①.这里的四行英文是威廉·亨利·戴维斯的四部著作的书名,依次为:1.《威廉·H·戴维斯诗选》;2.《一个超级流浪汉的自传》;3.《往后的日子》4.《诗人的旅程》。威廉·亨利·戴维斯(1871—1940).本文译作“苔微上”,系英国诗人。 位诗人立时感到稀有的舒畅,第二是他又替他介绍给当时的几个批评家。果然在短时期内各种日报和期刊上都注意到了这位流浪的诗人,他的一生的概况也披露了,他的肖影也登出了——他的地位顿时由破旧的佃屋转移到英国文坛的中心!他的名字是惠廉苔微士, 他的伙伴叫他惠儿苔微士(WillDavies)。 二 苔微士沿门托卖的那本诗集确是他自己出钱印的。他的钱也不是容易来的。十九镑钱印得二百五十册书。这笔印书费是做押款借来的。 苔微士先生不是没有产业的人,他的进款是每星期十个先令(合华银五元 ),他自从成了残废以来就靠此生活。他的计划是在十先令的收入内规定六先令的生活费,另提两先令存储备作印书费, 余多的两先令是专为周济他的穷朋友的。他的住宿费是每星期三先令六(在更俭的时候是二先令四,在最俭的时候是不花一个大子儿,因为他在夏季暖和时就老实借光上帝的地面,在凉爽的树林里或是宽大的屋檐下寄托他的诗身!)但要从每星期两先令积成二三十镑的巨款当然不是易事,所以苔微士先生在最后一次的发狠决意牺牲他整半年的进款积成一个整数,自己跷了一条木腿,带子一本约书,不怎样乐观却也不绝望的投向荡荡的“王道”去。这是他一生最后一次,也是最辛苦的一次流浪,他自己说:—— 再下去是一回奇怪的经验,无可名称的一种经验,因为我居然还能过活,虽则既没有勇气讨饭,又不甘心做小贩。 有时我急得真想做贼; 但是我没有得到可偷的机会,我依然平安的走着我的路。在我最感疲乏和饿慌的时候——我的实在的状况益发的黑暗,对于将来的想望益发的光鲜,正如明星的照亮衬出黑夜的探荫。 我是单身赶路的,虽则别的流氓们好意的约我做他们的旅伴,我愿意孤单因为我不许生人的声音来扰我的清梦。有好多入以为我是疯子,因为他们问起我当天所经过的市镇与纠丁我都不能回答。他们问我那村千里的“穷人院”是怎样的情形,我却一点也不知道,因为我没有进去过。他们要知道最好的寓处,这我又是茫然的,因为我是寄宿在露天的。他们问我这天我是从哪一边来的,这我一时也答不上;他们再问我到那里去,这我又是不知道的。这次经验最奇怪的一点是我虽则从不看人家一眼.或是开一声口问他们乞讨,我还是一样的受到他们的帮助。每回我要一口冷水,给我的却不是茶就是奶,吃的东西也总是跟着到手。我不由的把这一部生活认作短期的牺牲,消磨去一些无价值的时间为要换得后来千万个更舒服的;我祝颂每一个清朝,它开始一个新的日子,我也拜祷每一个安息日晚上,因为它结束厂又一个星期。 这不使我们想起旧时朝山的僧人,他们那皈依的虔心使他们完全遗忘体肤的舒适? 苔微士先生发见流浪生活最难堪的时候是在无荫蔽的旷野里遇雨,上帝保佑他们,因为流浪人的行装是没有替换的。有一天他在台风的乡间捡了一些麦柴,起造了一所精致的,风侵不进,露淋不着的临时公馆,自幸可以暖暖的过一夜,却不料—— 天下雨了。在半小时内大块的雨打漏了屋顶,不到一小时这些雨点已经变成了洪流。又只能耐心耽着,在这大黑夜如何能寻到更安全的荫蔽。这雨直下了十个钟头,我简直连皮张都浸透了,比没身在水里干不了多少——不是平常我们叫几阵急雨#p#副标题#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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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 德

家德住我们家已有十多年了。他初来的时候嘴上光光的还算是个壮夫,头上不见一茎白毛,挑着重担到车站去不觉得乏。逢着什么吃重的工作他总是说“我来!”他实在是来得的。现在可不同了。谁问他“家德,你怎么了,头发都白了?”他就回答“人总要老的,我今年五十八,头发不白几时白?”他不但发白,他上唇疏朗朗的两披八字胡也见花了。 他算是我们家的“做生活”,但他,据我娘说,除了吃饭住,却不拿工钱。不是我们家不给他,是他自己不要。打头儿就不要。“我就要吃饭住,”他说,我记得有一两回我因为他替我挑行李上车站给他钱,他就瞪大了眼说,“给我钱做什么?”我以为他嫌少,拿几毛换一块圆钱再给他,可是他还是“给我钱做什么?”更高声的抗议。你再说也是白费,因为他有他的理性。吃谁家的饭就该为谁家做事,给我钱做什么? 但他并不是主义的不收钱。镇上别人家有丧事喜事来叫他去帮忙的做完了有赏封什么给他,他受。“我今天又‘摸了’钱了,”他一回家就欣欣的报告他的伙伴。他另的一种能耐,几乎是专的,那叫做“赞神歌”。谁家许了愿请神,就非得他去使开了他那不是不圆润的粗嗓子唱一种有节奏有顿挫的诗句赞美各种神道。奎星、纯阳祖师、关帝、梨山老母,都得他来赞美。小孩儿时候我们最爱看请神,一来热闹,厅上摆得花绿绿点得亮亮的,二来可以借口到深夜不回房去睡,三来可以听家德的神歌。乐器停了他唱,唱完乐又作。他唱什么听不清,分得清的只“浪熘圆”三个字,因为他几乎每开口必有浪熘圆。他那唱的音调就像是在厅的顶梁上绕着,又像是暖天细雨似的在你身上匀匀的洒,反正听着心里就觉得舒服,心一舒服小眼就闭上,这样极容易在妈或是阿妈的身上靠着甜甜的睡了。到明天在床里醒过来时耳边还绕着家德那圆圆的甜甜的浪熘圆。家德唱了神歌想来一定到手钱,这他也不辞,但他更看重的是他应分到手的一块祭肉。肉太肥或太瘦都不能使他满意:“肉总得像一块肉,”他说。 “家德,唱一点神歌听听,”我们在家时常常央着他唱,但他总是板着脸回说“神歌是唱给神听的,”虽则他有时心里一高兴或是低着头做什么手工他口里往往低声在那里浪熘他的圆。听说他近几年来不唱了。他推说忘了,但他实在以为自己嗓子干了,唱起来不能原先那样圆转加意所以决意不再去神前献丑了。 他在我家实在也做不少的事。每天天一亮他就从他的破烂被窝里爬起身。一重重的门是归他开的,晚上也是他关的时候多。有时老妈子不凑手他是帮着煮粥烧饭。挑行李是他的事,送礼是他的事,噼柴是他的事。最近因为父亲常自己烧檀香,他就少噼柴,多噼檀香。我时常见跨坐在一条长凳上戴着一副白铜边老花眼镜伛着背细细的噼。“你的镜子多少钱买的,家德?”“两只角子,”他头也不抬的说。 我们家后面那个“花园”也是他管的。蔬菜,各样的,是他种的。每天浇.摘去焦枯叶子,厨房要用时采,都是他的事。花也是他种的,有月季,有山茶,有玫瑰,有红梅与腊梅,有美人蕉,有凤仙,有比鸡冠大到好几倍的鸡冠。关于每一种花他都有不少话讲:花的脾,花的胃,花的颜色,花的这样那样。梅花有单瓣双瓣,兰有荤心素心,山茶有家有野,这些简单,但在小孩儿时听来有趣的知识,都是他教给我们的。他是博学得可佩服。他不仅能看书能写,还能讲书,讲得比学堂里先生上课时讲的有趣味得多。我们最喜欢他讲《传》里的岳老爷。岳老爷出世,岳老爷归天,东窗事发,莫须有三字构成冤狱,岳雷上坟,朱仙镇八大锤——唷,那热闹就不用了。他讲得我们笑,他讲得我们哭,他讲得我们着急,但他再不能讲得使我们瞌睡,那是学堂里所有的先生们比他强的地方。 也不知是谁给他传的,我们都相信家德曾经在乡村里教过书。也许是实有的事,像他那样的学问在乡里还不是数一数二的。可是他自己不认。我新近又问他,他还是不认。我问他当初念些什么书。他回一句话使我吃惊。他说我念的书是你们念不到的。那更得请教,长长见识也好。他不说念书,他说读书他当初读的是百家姓,干字文,神童诗,——还有呢?还有酒书。什么?“酒书,”他说,什么叫酒书?酒书你不知道,他仰头笑着说,酒书是教人吃酒的书。真的有这样一部书吗?他不骗人,但教师他可从不曾做过。他现在口授人念经。他会念不少的经,从《心经》到《金刚经》全部,背得熘熟的。 他学念佛念经是新近的事。早三年他病了,发寒热。他一天对人说怕好不了,身子像是在大海里浮着,脑袋也发散得没有个边,他说。他死一点也不愁,不说怕。家里就有一个老娘,他不放心,此外妻子他都不在意。一个人总要死的,他说。他果然昏晕了一阵子,他床前站着三四个他的伙伴。他苏醒时自己说,“就可惜这一生一世没有念过佛,吃过斋,想来只可等待来世的了。”说完这话他又闭上了眼仿佛是隐隐念着佛。事后他自以为这一句话救了他的命,因为他竟然又好起了。从此起他就吃上了净素。开始念经,现在他早晚都得做他的功课。 我不说他到我们家有十几年了吗,原#p#副标题#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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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彼得

新近有一天晚上,我在一个地方听音乐,一个不相识的小孩约莫八九岁光景,过来坐在我的身边,他说的话我不懂,我也不易使他懂我的话,那可并不妨事,因为在几分钟内我们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他拉着我的手,我拉着他的手,一同听台上的音乐。他年纪虽则小,他音乐的兴趣已经很深:他比着手势告我他也有一张提琴,他会拉,并且说哪几个是他已经学会的调子。他那资质的敏慧,性情的柔和,体态的秀美,不能使人不爱;而况我本来是喜欢小孩们的。 但那晚虽则结识了一个可爱的小友,我心里却并不快爽;因为不仅见着他使我想起你,我的小彼得,并且在他活泼的神情里我想见了你,彼得,假如你长大的话,与他同年龄的影子。你在时,与他一样,也是爱音乐的;虽则你回去的时候刚满三岁,你爱好音乐的故事,从你襁褓时起,我屡次听你妈与你的“大大”讲,不但是十分的有趣可爱,竟可说是你有天赋的凭证,在你最初开口学话的日子,你妈已经写信给我,说你听着了音乐便异常的快活,说你在坐车里常常伸出你的小手在车栏上跟着音乐按拍;你稍大些会得淘气的时候,你妈说,只要把话匣开上,你便在旁边乖乖的坐着静听,再也不出声不闹:——并且你有的是可惊的口味,是①彼得,徐志摩与前妻张幼仪生的第二个孩子,生于德国,故又名《e生,1925年三岁时死于柏林。贝德花芬①是槐格纳②你就爱,要是中国的戏片,你便盖没了你的小耳 决意不让无意味的锣鼓,打搅你的清听!你的大大(她多疼你!)讲给我听你得小提琴的故事:怎样那晚上买琴来的时候,你已经在你的小床上睡好,怎样她们为怕你起来闹赶快灭了灯亮把琴放在你的床边,怎样你这小机灵早已看见,却偏不作声,等你妈与大大都上了床,你才偷偷的爬起来,摸着了你的宝贝,再也忍不住的你技痒,站在漆黑的床边,就开始你“截桑柴”的本领,后来怎样她们干涉了你,你便乖乖的把琴抱进你的床去,一起安眠。她们又讲你怎样欢喜拿着一根短棍站在桌上摹仿音乐会的导师,你那认真的神情常常叫在座人大笑。此外还有不少趣话,大大记得最清楚,她都讲给我听过;但这几件故事已够见证你小小的灵性里早长着音乐的慧根。实际我与你妈早经同意想叫你长大时留在德国学习音乐;——谁知道在你的早殇里我们不失去了一个可能的毛赞德③(Mozart):在中国音乐最饥荒的日子,难得见这一点希冀的青芽,又教命运无情的脚根踏倒,想起怎不可伤? 彼得,可爱的小彼得,我“算是”你的父亲,但想起我做父亲的往迹,我心头便涌起了不少的感想;我的话你是永远听不着了,但我想借这悼念你的机会,稍稍疏泄我的积愫,在这不自然的世界上,与我境遇相似或更不如的当不在少数,因此我想说的话或许还有人听,竟许有人同情。就是你妈,彼得,她也何尝有一天接近过快乐与幸福,但她在她同样不幸的境遇中证明她的智断,她的忍耐,尤其是她的勇敢与胆量;所以至少她,我敢相信,可以懂得我话里意味的① 贝德花芬.通译贝多芬(1770 1887),德国作曲家② 槐格纳,通译瓦格纳(1813--1883),德国作曲家。③ 毛赞德,通译莫扎特(1756--1791),奥地利作曲家“神童”之称。深浅,也只有她,我敢说,最有资格指证或相诠释——在她有机会时——我的情感的真际。 但我的情愫!是怨.是恨,是忏悔,是怅惘?对着这不完全,不如意的人生.准没有怨,谁没有恨,谁没有怅惘?除了天生颟顸的,谁不曾在他生命的经途中——葛德①说的——和着悲哀吞他的饭,谁不曾拥着半夜的孤衾饮泣?我们应得感谢上苍的是他不可度量的心裁,不但在生物的境界中他创造了不可计数的种类,就这悲哀的人生也是因人差异,各各不同,——同是一个碎心,却没有同样的碎痕,同是一滴眼泪,却难寻同样的泪晶。 彼得我爱,我说过我是你的父亲。但我最后见你的时候你才不满四月,这次我再来欧洲你已经早一个星期回去,我见着的只你的遗像,那太可爱,与你—‘撮的遗灰,那太可惨。你生前日常把弄的玩具一一小车、小马、小鹅、小琴、小书一一,你妈曾经件件的指给我看,你在时穿着的衣、褂、鞋、帽,你妈与你大含着眼泪从箱里理出来给我抚摩,同时她们讲你生前的故事,直到你的影像活现在我的眼前,你的脚踪仿佛在楼板上踹响。你是不认识你父亲的,彼得,虽则我听说他的名字常在你的口边,他的肖像也常受你小口的亲吻,多谢你妈与你大大的慈爱与真挚,她们不仅永远把你放在她们心坎的底里,她们也使我——没福见着你的父亲,知道你,认识你,爱你,也把你的影像、活泼、美慧、可爱,永远镂上了我的心版。那天在柏林的会馆里,我手捧着那收存你遗灰的锡瓶,你妈与你七舅站在旁边止不住滴泪,你的大大哽咽着。把一个小花圈挂上你的门前——那时间我,你的父亲,觉着,心里有—·个尖锐的剌痛。这才初次明白曾经有一点血肉从我自己的生命里分出,这才觉着父性的爱像泉眼似的在性灵里汩汩的流出;只可惜是迟了,这慈爱的甘液不能救活已经萎折了的鲜花,只能在他纪念日的周遭永远无声的流转。① 葛#p#副标题#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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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浓得化不开”之二(香港)

廉枫到了香港,他见的九龙是几条盘错的运货车的浅轨,似乎有头有尾,有中段,也似乎有隐现的爪牙,甚至在火车头穿度那栅门时似乎有迷漫的云气。中原的念头,虽则有广九车站上高标的大钟的暗示,当然是不能在九龙的云气中幸存。这在事实上也省了许多无谓的感慨。因此眼看着对岸,屋宇像樱花似盛开着的一座山头,如同对着希望的化身,竟然欣欣的上了渡船。从妖龙的脊背上过渡到希望的化身去。 富庶,真富庶,从街角上的水果摊看到中环乃至上环大街的珠宝店;从悬挂得如同Banyan①树一般繁衍的腊食及海味铺看到穿着定阔花边艳色新装走街的粤女;从石子街的花市看到饭店门口陈列着“时鲜”的花狸金钱豹以及在浑水盂内倦卧着的海狗鱼,唯一的印象是一个不容分析的印象:浓密,琳琅。琳琅琳琅,廉枫似乎听得到钟磐相击的声响。富庶,真富庶。 ①Banyan,榕树。 但看香港,至少玩香港少不了坐吊盘车上山去一趟。这吊着上去是有些好玩。海面,海港,海边,都在轴辘声中继续的往下沉。对岸的山,龙蛇似盘旋着的山脉,也往下沉,但单是直落的往下沉还不奇,妙的是一边你自身凭空的往上提,一边绿的一角海,灰的一陇山,白的方的房屋,高直的树,都怪相的一头吊了起来结果是像一幅画斜提着看似的。同时这边的山头从平放的馒头变成侧竖的,山腰里的屋子从横刺里倾斜了去,相近的树木也跟着平行的来。怪极了。原来一个人从来不想到他自己的地位也有不端正的时候;你坐在吊盘车里只觉得眼前的事物都发了疯,倒竖了起来。 但吊盘车的车里也有可注意的。一个女性在廉枫的前几行椅座上坐着。她满不管车外拿大顶的世界,她有她的世界。她坐着,屈着一支腿,脑袋有时枕着椅背,眼向着车顶望,一个手指含在唇齿间。这不由人不注意。她是一个少妇与少女间的年轻女子。这不由人不注意,虽则车外的世界都在那里倒竖着玩。 她在前面走。上山。左转弯,右转弯,宕一个。山腰的弧线,她在前面走。沿着山堤,靠着岩壁,转入Aloe①丛中,绕着一所房舍,抄一折小径,拾几级石磴,她在前面走。如其山路的姿态是婀娜,她的也是的。灵活的山的腰身,灵活的女人的腰身。浓浓的折叠着,融融的松散着。肌肉的神奇!动的神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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翡冷翠山居闲话

翡冷翠山居闲话 在这里出门散步去,上山或是下山,在一个睛好的五月的向晚,正像是去赴一个美的宴会,比如去一果子园,那边每株树上都是满挂着诗情最秀逸的果实,假如你单是站着看还不满意时,只要你一伸手就可以采取,可以恣尝鲜味,足够你性灵的迷醉。阳光正好暖和,决不过暖;风息是温驯的,而且往往因为他是从繁花的山林里吹度过来他带来一股幽远的淡香,连着一息滋润的水气,摩挲着你的颜面,轻绕着你的肩腰,就这单纯的呼吸已是无穷的愉快;空气总是明净的,近谷内不生烟,远山上不起霭,那美秀风景的全部正像画片似的展露在你的眼前,供你闲暇的鉴赏。作客山中的妙处,尤在你永不须踌躇你的服色与体态;你不妨摇曳着一头的蓬草,不妨纵容你满腮的苔藓;你爱穿什么就穿什么;扮一个牧童,扮一个渔翁,装一个农夫,装一个走江湖的桀卜闪①,装一个猎户;你再不必提心整理你的领结,你尽可以不用领结,给你的颈根与胸膛一半日的自由,你可以拿一条这边颜色的长巾包在你的头上,学一个太平军的头目,或是拜伦那埃及装的姿态;但最要紧的是穿上你最旧的旧鞋,别管他模样不佳,他们是顶可爱的好友,他们承着你的体重却不叫你记起你还有一双脚在你的底下。①桀卜闪,通译吉卜赛人,以过游荡生活为特点的一个民族。原居印度西北部,公元十世纪前后开始到处流浪,几乎遍布全球。这样的玩顶好是不要约伴,我竟想严格的取缔,只许你独身;因为有了伴多少总得叫你分心,尤其是年轻的女伴,那是最危险最专制不过的旅伴,你应得躲避她像你躲避青草里一条美丽的花蛇!平常我们从自己家里走到朋友的家里,或是我们执事的地方,那无非是在同一个大牢里从一间狱室移到另一间狱室去,拘束永远跟着我们,自由永远寻不到我们;但在这春夏间美秀的山中或乡间你要是有机会独身闲逛时,那才是你福星高照的时候,那才是你实际领受,亲口尝味,自由与自在的时候,那才是你肉体与灵魂行动一致的时候;朋友们,我们多长一岁年纪往往只是加重我们头上的枷,加紧我们脚胫上的链,我们见小孩子在草里在沙堆里在浅水里打滚作乐,或是看见小猫追他自己的尾巴,何尝没有羡慕的时候,但我们的枷,我们的链永远是制定我们行动的上司!所以只有你单身奔赴大自然的怀抱时,像一个裸体的小孩扑入他母亲的怀抱时,你才知道灵魂的愉快是怎样的,单是活着的快乐是怎样的,单就呼吸单就走道单就张眼看耸耳听的幸福是怎样的。因此你得严格的为己,极端的自私,只许你,体魄与性灵,与自然同在一个脉搏里跳动,同在一个音波里起伏,同在一个神奇的宇宙里自得。我们浑朴的天真是像含羞草似的娇柔,一经同伴的抵触,他就卷了起来,但在澄静的日光下,和风中,他的恣态是自然的,他的生活是无阻碍的。你一个人漫游的时候,你就会在青草里坐地仰卧,甚至有时打滚,因为草的和暖的颜色自然的唤起你童稚的活泼;在静僻的道上你就会不自主的狂舞,看着你自己的身影幻出种种诡异的变相,因为道旁树木的阴影在他们纡徐的婆娑里暗示你舞蹈的快乐;你也会得信口的歌唱,偶尔记起断片的音调,与你自己随口的小曲,因为树林中的莺燕告诉你春光是应得赞美的;更不必说你的胸襟自然会跟着曼长的山径开拓,你的心地会看着澄蓝的天空静定,你的思想和着山壑间的水声,山罅里的泉响,有时一澄到底的清澈,有时激起成章的波动,流,流,流入凉爽的橄榄林中,流入妩媚的阿诺河①去……并且你不但不须应伴,每逢这样的游行,你也不必带书。书是理想的伴侣,但你应得带书,是在火车上,在你住处的客室里,不是在你独身漫步的时候。什么伟大的深沉的鼓舞的清明的优美的思想的根源不是可以在风籁中,云彩里,山势与地形的起伏里,花草的颜色与香息里寻得?自然是最伟大的一部书,葛德②说,在他每一页的字句里我们读得最深奥的消息。并且这书上的文字是人人懂得的;阿尔帕斯③与五老峰,雪西里④与普陀山,来因河⑤与扬子江,梨梦湖⑥与西子湖,建兰与琼花,杭州西溪的芦雪与威尼市⑦夕照的红潮,百灵与夜莺,更不提一#p#副标题#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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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曼罗兰①

罗曼罗兰(Romain Ro1land),这个美丽的音乐的名字,究竟代表些什么?他为什么 值得国际的敬仰,他的生日为什么值得国际的庆祝?他的名字,在我们多少知道他的几个 人的心里,引起些个什么?他是否值得我们已经认识他思想与景仰他人格的更亲切的认识 他,更亲切的景仰他;从不曾接近他的赶快从他的作品里去接近他? 一个伟大的作者如罗曼罗兰或托尔斯泰,正是是一条大河,它那波澜,它那曲折 , 它那气象,随处不同,我们不能划出它的一湾一角来代表它那全流。我们有幸福在书本上结识他们的正比是尼罗河或扬子江沿岸的泥坷, 各按我们的受量分沾他们的润泽的恩惠罢了。 说起这两位作者——托尔斯泰与罗曼罗兰:他们灵感的泉源是同一的,他们的使命是同一的, 他们在精神上有相互的默契(详后),仿佛上天从不教他的灵光在世上完全灭迹, 所以在这普遍的混浊与黑暗的世界内往往有这类禀承灵智的大天才在我们中间指点迷途, 启示光明。但他们也自有他们不同的地方;如其我们还是引申上面这个比喻,托尔斯泰、罗曼罗兰的前人,就更像是尼罗河的流域, 它那两岸是浩瀚的沙碛,古 埃及的墓宫,三角金字塔的映影,高矗的棕榈类的林木, 间或有帐幕的游行队,天顶永 ① 罗曼罗兰,现于名字和姓氏之间加一间隔号,写作罗曼·罗兰(1866--1944)他是法 国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约翰·克里斯朵夫》,(欣悦的灵魂)等. 远有异样的明星;罗曼罗兰、托尔斯泰的后人,像是扬子江的流域,更近人间,更近人情的大河,它那两岸是青绿的桑麻,是连栉的房屋,在波鳞里泅着的是鱼是虾,不是长牙齿的鳄鱼,岸边听得见的也不是神秘的驼铃,是随熟的鸡犬声。这也许是斯拉夫与拉丁民族各有的异禀,在这两位大师的身上得到更集中的表现,但他们润泽这苦旱的人间的使命是一致的。 十五年前一个下午,在巴黎的大街上,有一个穿马路的叫汽车给碰了,差一点没有死。他就是罗曼罗兰。那天他要是死了,巴黎也不会怎样的注意,至多报纸上本地新闻栏里登一条小字:“汽车肇祸,撞死一个走路的,叫罗曼罗兰,年四十五岁,在大学里当过音乐史教授,曾经办过一种不出名的杂志叫Cahiers de la Quinzaine①的。” 但罗兰不死,他不能死;他还得完成他分定的使命。在欧战爆裂的那一年,罗兰的天才,五十年来在无名的黑暗里埋着的,忽然取得了普遍的认识。从此他不仅是全欧心智与精神的领袖,他也是全世界一个灵感的泉源。他的声音仿佛是最高峰上的崩雪,回响在远近的万壑间。五年的大战毁了无数的生命与文化的成绩,但毁不了的是人类几个基本的信念与理想,在这无形的精神价值的战场上,罗兰永远是一个不仆的英雄。对着在恶斗的旋涡里挣扎着的全欧,罗兰喊一声彼此是弟兄放手J对着蜘网似密布,疫疠似蔓延的怨恨,仇毒,虚妄,疯癫,罗兰集中他孤独的理智与情感的力量作战。对着普遍破坏的现象,罗兰伸出他单独的臂膀开始组织人道的势力。对着叫褊浅的国家主义与恶毒的报复本能迷惑住的智识阶级,他大声的唤醒他们应负的责任,要他们恢复思想的独 ① Cahiers de la Quinzaine 即 《半月丛刊》。 立,救济盲目的群众。“在战场的空中”——“Above the Battle Field①——不是在战场上,在各民族共同的天空,不是在一国的领土内,我们听得罗兰的大声,也就是人道的呼声,像一阵光明的骤雨,激斗着地面上互杀的烈焰。罗兰的作战是有结果的,他联合了国际间自由的心灵,替未来的和平筑一层有力的基础。这是他自己的话: 我们从战争得到一个付重价的利益,它替我们联合了各民族中不甘受流行的种族 怨毒支配的心灵.这次的教训益发激励他们的精力,强固他们的意志.谁说人类友爱是一个绝望的理想?我再不怀疑未来的全欧一致的结合。我们不久可以实现那精神的统一. 这战争只是它的热血的洗礼. 这是罗兰,勇敢的人道的战士!当他全国的刀锋一致向着德人的时候,他敢说不 ,真正的敌人是你们自己心怀里的仇毒。当全欧破碎成不可收拾的断片时, 他想象到人类更完美的精神的统一。友爱与同情,他相信,永远是打倒仇恨与怨毒的利器; 他永远 不怀疑他的理想是最后的胜利者。在他的前面有托尔斯泰与道施滔奄夫斯基②(虽则思想 的形式不同)他的同时有泰戈尔与甘地(他们的思想的形式也不同),他们的立场是在高山 的顶上, 他们的视域在时间上是历史的全部, 在空间里是人类的全体, 他们的声音是天空里的雷震, 他们的赠与是精神的慰安。我们都是牢狱里的囚犯,镣铐压住的,铁栏锢住的, 难得有一丝雪亮暖和的阳光照上我们黝黑的脸面,难得有喜雀过路的欢声清醒 ①“Above the Battle Field”,通译《超越混乱之上》,是罗曼·罗兰关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一本政论集.徐志摩这里译作“在战插的空中”,似未准确.②遭鹰滔奄夫斯基,通译陀思妥耶夫斯基(1821--1881),俄国作家. p#副标题#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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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

“无限之生”的界线

我独坐在楼廊上,凝望着窗内的屋子。浅绿色的墙壁,赭色的地板,几张椅子和书桌;空沉沉的,被那从绿罩子底下发出来的灯光照着,只觉得凄黯无色。 这屋子,便是宛因和我同住的一间宿舍。课余之暇,我们永远是在这屋里说笑,如今宛因去了,只剩了我一个人了。 她去的那个地方,我不能知道,世人也不能知道,或者她自己也不能知道。然而宛因是死了,我看见她病的,我看见她的躯壳埋在黄土里的,但是这个躯壳能以代表宛因么! 屋子依旧是空沉的,空气依旧是烦闷的,灯光也依旧是惨绿的。我只管坐在窗外,也不是悲伤,也不是悚惧;似乎神经麻木了,再也不能迈步进到屋子里去。 死呵,你是—个破坏者,你是一个大有权威者!世界既然有了生物,为何又有你来摧残他们,限制他们?无论是帝王,是英雄,是……一遇见你,便立刻撇下他一切所有的,屈服在你的权威之下;无论是惊才,绝艳,丰功,伟业,与你接触之后,不过只留下一扌不[POU]黄土! 我想到这里,只觉得失望,灰心,到了极处!─一这样的人生,有什么趣味?纵然抱着极大的愿力,又有什么用处?又有什么结果?到头也不过是归于虚空,不但我是虚空,万物也是虚空。 漆黑的天空里,只有几点闪烁的星光,不住的颤动着。树叶楂楂槭槭的响着。微微的一阵槐花香气,扑到阑边来。 我抬头看着天空,数着星辰,竭力的想慰安自己。我想:─—何必为死者难过?何必因为有“死”就难过?人生世上,劳碌辛苦的,想为国家,为社会,谋幸福;似乎是极其壮丽宏大的事业了。然而造物者凭高下视,不过如同一个蚂蚁,辛辛苦苦的,替他同伴驮着粟粒一般。几点的小雨,一阵的微风,就忽然把他渺小之躯,打死,吹飞。他的工程,就算了结。我们人在这大地上,已经是像小蚁微尘一般,何况在这万星团簇,缥缈幽深的太空之内,更是连小蚁微尘都不如了!如此看来,……都不过是昙花泡影,抑制理性,随着他们走去,就完了!何必…… 想到这里,我的脑子似乎胀大了,身子也似乎起在空中。 勉强定了神,往四围一看:─—我依旧坐在阑边,楼外的景物,也一切如故。原来我还没有超越到世外去,我苦痛已极,低着头只有叹息。 一阵衣裳的声音,仿佛是从树杪下来,─—接着有微渺的声音,连连唤道:“冰心,冰心!”我此时昏昏沉沉的,问道:“是谁?是宛因么?”她说:“是的。”我竭力的抬起头来,借着微微的星光,仔细一看,那白衣飘举,荡荡漾漾的,站在我面前的,可不是宛因么!只是她全身上下,显出一种庄严透彻的神情来,又似乎不是从前的宛因了。#p#副标题#e# 我心里益发的昏沉了,不觉似悲似喜的问道:“宛因,你为何又来了?你到底是到哪里去了?”她微笑说:“我不过是越过‘无限之生的界线’就是了。”我说:“你不是……”她摇头说:“什么叫做‘死’?我同你依旧是一样的活着,不过你是在界线的这一边,我是在界线的那一边,精神上依旧是结合的。不但我和你是结合的,我们和宇宙间的万物,也是结合的。” 我听了她这几句话,心中模模糊糊的,又像明白,又像不明白。 这时她朗若曙星的眼光,似乎已经历历的看出我心中的症结。便问说:“在你未生之前,世界上有你没有?在你既死之后,世界上有你没有?”我这时真不明白了,过了一会,忽然灵光一闪,觉得心下光明朗澈,欢欣鼓舞的说:“有,有,无论是生前,是死后,我还是我,‘生’和‘死’不过都是‘无限之生的界线’就是了。” 她微笑说:“你明白了,我再问你,什么叫做‘无限之生’?”我说:“‘无限之生’就是天国,就是极乐世界。”她说:“这光明神圣的地方,是发现在你生前呢?还是发现在你死后呢?”我说:“既然生前死后都是有我,这天国和极乐世界,就说是现在也有,也可以的。” 她说:“为什么现在世界上,就没有这样的地方呢?”我仿佛应道:“既然我们和万物都是结合的,到了完全结合的时候,便成了天国和极乐世界了,不过现在……”她止住了我的话,又说:“这样说来,天国和极乐世界,不是超出世外的,是不是呢?”我点了一点头。 她停了一会,便说:“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我就是万物,万物就是太空:是不可分析,不容分析的。这样─—人和人中间的爱,人和万物,和太空中间的爱,是昙花么?是泡影么?那些英雄,帝王,杀伐争竞的事业,自然是虚空的了。我们要奔赴到那‘完全结合’的那个事业,难道也是虚空的么? 去建设‘完全结合’的事业的人,难道从造物者看来,是如同小蚁微尘么?”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含着快乐信仰的珠泪,指头望着她。 她慢慢的举起手来,轻裾飘扬,那微妙的目光,悠扬着看我,琅琅的说:“万全的爱,无限的结合,是不分生─—死─—人─—物的,无论什么,都不能抑制摧残他,你去罢,─—你去奔那‘完全结合’的道路罢!” 这时她慢慢的飘了起来,似乎要乘风飞举。我连忙拉住她的衣角说,“我往哪里去呢?那条路在哪里呢?”她指着天边 说,“你迎着他走去罢。你看─—光明来了!” 轻软的衣裳,从我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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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

遥寄印度哲人泰戈尔

泰戈尔!美丽庄严的泰戈尔!当我越过“无限之生”的一条界线─—生─—的时候,你也已经越过了这条界线,为人类放了无限的光明了。 只是我竟不知道世界上有你─— 在去年秋风萧瑟、月明星稀的一个晚上,一本书无意中将你介绍给我,我读完了你的传略和诗文─—心中不作别想,只深深的觉得澄澈……凄美。www.sanwen8.com 你的极端信仰─—你的“宇宙和个人的灵中间有一大调和”的信仰;你的存蓄“天然的美感”,发挥“天然的美感”的诗词,都渗入我的脑海中,和我原来的“不能言说”的思想,一缕缕的合成琴弦,奏出缥缈神奇无调无声的音乐。 泰戈尔!谢谢你以快美的诗情,救治我天赋的悲感;谢谢你以超卓的哲理,慰藉我心灵的寂寞。 这时我把笔深宵,追写了这篇赞叹感谢的文字,只不过倾吐我的心思,何尝求你知道! 然而我们既在“梵”中合一了,我也写了,你也看见了。 一九二O年八月三十夜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0年9月《燕大季刊》第l卷第3期,署名:阙名,后收入诗、散文集《闲情》。) ────── (1) 泰戈尔,印度诗人、作家、艺术家、社会活动家。1861年5月7日出生在西孟加拉邦加尔各答市。1878年赴英国学法律,继转入伦敦大学学习英国文学。1880年回国,专门从事文学活动。1913年荣获诺贝尔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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