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只管挣扎,只管呼号,要图谋解放,要脱去种种的束 缚。是的,我们是要求解放;但是同时我们要牢牢的记着易卜 生的话:“如今完全脱余之系属而自由;汝之生活,返于正道, 今其时矣,汝可自由选择,然亦当自负责任。”─—他在《海 之夫人》剧中,用华瓦尔的口气说的。─—我们一面要求解放, 一面要自己负责任;否则只有破坏,没有建设,解放运动的进 行,要受累不浅了。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0年9月《燕大季刊》第l卷第3期,署 名;谢婉莹。)
410 0 0
冰心
去年冬季大考的时候,我因为抱病,把《圣经》课遗漏了; 第二天我好了,《圣经》课教授安女士,便叫我去补考。 那一天是阴天,虽然不下雪,空气却极其沉闷。我无精打 采的,夹着一本《圣经》,绕着大院踏着雪,到她住的那座楼 上,上了台阶,她已经站在门边,一面含笑着问我“病好了没 有”,一面带我到她的书房里去。她坐在摇椅上,我扶着椅背 站在炉旁。她接过《圣经》,打开了;略略的问我几节诗篇上 的诗句,以后就拿笔自己在本子上写字。我抬起头来,─—无 意中忽然看见了炉台上倚着的一幅画! 一片危峭的石壁,满附着蓬蓬的枯草。壁上攀援着一个牧 人,背着脸,右手拿着竿子,左手却伸下去摩抚岩下的一只小 羊,他的指尖刚及到小羊的头上。天空里却盘旋着几只饥鹰。 画上的天色,也和那天一样,阴沉─—黯淡。 看!牧人的衣袖上,挂着荆棘,他是攀崖逾岭的去寻找他 的小羊,可怜的小羊!它迷了路,地下是歧途百出,天上有饥 鹰紧追着─—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牧人来了!并不责备它, 却仍旧爱护它。它又悲痛,又惭悔,又喜欢,只温柔羞怯的, 仰着头,挨着牧人手边站着,动也不动。 我素来虽然极爱图画,也有一两幅的风景画,曾博得我半 天的凝注。然而我对于它们的态度,却好像是它们来娱悦我, 来求我的品鉴赏玩;因此从我这里发出来的,也只有赞叹的话 语,和愉快的感情。 这幅画却不同了!它是暗示我,教训我,安慰我。它不容 我说出一句话,只让我静穆沉肃的立在炉台旁边。─— 我注目不动,心中的感想,好似潮水一般的奔涌。一会儿 忽然要下泪,这泪,是感激呢?是信仰呢?是得了慰安呢?它 不容我说,我也说不出来─— 这时安女士唤我一声;我回过头去,眼光正射到她膝上的 《圣经》─—诗篇─—清清楚楚的几行字: “上帝是我的牧者─—使我心里苏醒─—” 她翻过一页去。我的眼光也移过去,─—那面又是清清楚 楚的几行字: “诸天述说上帝的荣耀,穹苍传扬他手所创造的…… 无言无语……声音却流通地极!” 那一天的光阴早过去了,那一天的别的印象,也都模糊了。 但是这诗情和画意,却是从那时到现在永远没有离开我─— 一九二0年九月六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0年9月《燕大季刊》第1卷第3期,署 名;谢婉莹,后收入诗、散文集《闲情》。) #p#副标题#e#
392 0 0
弟弟从我头上,拔下发针来,很小心的挑开了一本新寄来的月刊。看完了目录,便反卷起来,握在手里笑说:“莹哥,你真是太沉默了,一年无有消息。” 我凝思地,微微答以一笑。 是的,太沉默了!然而我不能,也不肯忙中偷闲;不自然地,造作地,以应酬为目的地,写些东西。 病的神慈悲我,竟赐予我以最清闲最幽静的七天。 除了一天几次吃药的时间,是苦的以外,我觉得没有一时,不沉浸在轻微的愉快之中。──庭院无声。枕簟生凉。温暖的阳光,穿过苇帘,照在淡黄色的壁上。浓密的树影,在微风中徐徐动摇。窗外不时的有好鸟飞鸣。这时世上一切,都已抛弃隔绝,一室便是宇宙,花影树声,都含妙理。是一年来最难得的光阴呵,可惜只有七天! 黄昏时,弟弟归来,音乐声起,静境便砉然破了。一块暗绿色的绸子,蒙在灯上,屋里一切都是幽凉的,好似悲剧的一幕。镜中照见自己玲珑的白衣,竟悄然的觉得空灵神秘。当屋隅的四弦琴,颤动着,生涩的,徐徐奏起。两个歌喉,由不同的调子,渐渐合一。由悠扬,而宛转;由高吭,而沉缓的时候,怔忡的我,竟感到了无限的怅惘与不宁。 小孩子们真可爱,在我睡梦中,偷偷的来了,放下几束花,又走了。小弟弟拿来插在瓶里,也在我睡梦中,偷偷的放在床边几上。─—开眼瞥见了,黄的和白的,不知名的小花,衬着淡绿的短瓶。……原是不很香的,而每朵花里,都包含着天真的友情。 终日休息着,睡和醒的时间界限,便分得不清。有时在中夜,觉得精神很圆满。─—听得疾雷杂以疏雨,每次电光穿入,将窗台上的金钟花,轻淡清澈的映在窗帘上,又急速的隐抹了去。而余影极分明的,印在我的脑膜上。我看见“自然”的淡墨画,这是第一次。 得了许可,黄昏时便出来疏散。轻凉袭人。迟缓的步履之间,自觉很弱,而弱中隐含着一种不可言说的愉快。这情景恰如小时在海舟上,─—我完全不记得了,是母亲告诉我的,─—众人都晕卧,我独不理会,颠顿的自己走上舱面,去看海。 凝注之顷,不时的觉得身子一转,已跌坐在甲板上,以为很新鲜,很有趣。每坐下一次,便喜笑个不住,笑完再起来,希望再跌倒。忽忽又是十余年了,不想以弱点为愉乐的心情,至今不改。 一个朋友写信来慰问我,说:“东波云‘因病得闲殊不恶’,我亦生平善病者,故知能闲真是大工夫,大学问。……如能于养神之外,偶阅《维摩经》尤妙,以天女能道尽众生之病,断无不能自己其病也!恐扰清神,余不敢及。”#p#副标题#e# 因病得闲,是第一慊心事,但佛经却没有看。 一九二二年六月十二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3年6月15日,后收入诗、散文集《闲情》。)
387 0 0
自从太平洋舟中,银花世界之夜以后,再不曾见有团圆的月。 中秋之夕,停舟在慰冰湖上,自黄昏直至夜深,只见黑云屯积了来,湖面显得黯沉沉的。 又是三十天了,秋雨连绵,十四十五两夜,都从雨声中度过,我已拚将明月忘了! 今夜晚餐后,她竟来看我,竟然谈到慰冰风景,竟然推窗─—窗外树林和草地,如同罩上一层严霜一般。“月儿出来了!”我们喜出意外的,匆匆披上外衣,到湖旁去。 曲曲折折的离开了径道,从露湿的秋草上踏过,轻软无声。 斜坡上再下去,湖水已近接足下。她的外衣铺着,我的外衣盖着,我们无言的坐了下去,微微的觉得秋凉。 月儿并不十分清明。四围朦胧之中,山更青了,水更白了。湖波淡淡的如同叠锦。对岸远处一两星灯人闪烁着。湖心隐隐的听见笑语。一只小舟,载着两个人儿,自淡雾中,徐徐泛入林影深处。 回头看她,她也正看着我,月光之下,点漆的双睛,乌云般的头发,脸上堆着东方人柔静的笑。如何的可怜呵!我们只能用着西方人的言语,彼此谈着。 她说着十年前,怎样的每天在朝露还零的时候,抱着一大堆花儿从野地上回家里去。─—又怎样的赤着脚儿,一大群孩子拉着手,在草地上,和着最柔媚的琴声跳舞。到了酣畅处,自己觉得是个羽衣仙子。─一又怎样的喜欢作活计。夏日晚风之中,在廊下拈着针儿,心里想着刚看过的书中的言语……这些满含着诗意的话,沁入心脾,只有微笑。 渐渐的深谈了:谈到西方女孩子的活泼,和东方女孩子的温柔;谈到哲学,谈到朋友,引起了很长的讨论,“淡交如水”,是我们不约而同的收束。结果圆满,兴味愈深,更爽畅的谈到将来的世界,渐渐侵入现在的国际问题。我看着她,忽然没有了勇气。她也不住的弄着衣缘,言语很吞吐。─一然而我们竟将许多伤心旧事,半明半晦的说过。“最缺憾的是一时的国际问题的私意!理想的和爱的天国,离我们竟还遥远,然而建立这天国的责任,正在我们……”她低头说着,我轻轻地接了下去,“正在我们最能相互了解的女孩儿身上。” 自此便无声响。刚才的思想太沉重了,这云淡风轻的景物,似乎不能负载。我们都想挣脱出来,却一时再不知说什么好。 数十年相关的历史,几万万人相对的感情,今夜竟都推在我们两个身上─—惆怅到不可言说! 百步外一片灯光里,欢乐的歌声悠然而起,穿林度水而来─—我们都如梦醒,“是西方人欢愉活泼的精神呵!”她含笑的说着,我长吁了一口气!#p#副标题#e# 思想又扩大了,经过了第二度的沉默─—只听得湖水微微激荡,风过处橡叶坠地的声音。我不能再说什么话,也不肯再说什么话─一她忽然温柔的抚着我的臂说:“最乐的时间,就是和最知心的朋友,同在最美的环境之中,却是彼此静默着没有一句话说!” 月儿愈高,风儿愈凉。衣裳已受了露湿,我们都觉得支持不住。─一很疲缓的站起,转过湖岸,上了层阶,迎面灿然的立着一座灯火楼台。她邀我到她楼上层里去,捧过纪念本子来,要我留字。题过姓名,在“快乐思想”的标目之下,我略一沉吟,便提起笔写下去,是:“月光的底下,湖的旁边,和你一同坐着!” 独自归来的路上,瘦影在地。─—过去的一百二十分钟,憧憬在我的心中,如同做了一场好梦。
382 0 0
她说:“不去了!那里只是冷阴阴的─—” 那里是“只是冷阴阴的”;然而我深深的觉得,在那里, 我的思想,常常立刻的平静下来,超出日常生活之外。人生是 不是应该有些思想,超出日常生活之外呢? 我相信,春天来了,枝头微绿了;在那平列的十字架丛中, 幽绝静绝的树下,石块上独坐,读些自己心爱的诗文,也是一 生最可记念的事呵! 相伴的,只是扫花的老人罢!只有树上的小鸟罢!他们也 各有他们的感想么?城墙隔断了我向外的视线,只深深的将我 的思想,关闭在这圈儿里了! 她说:“在这里,人生未免太悲惨了─—” 是真的么?为何我们便想不透呢?纵然天下事都是可怀疑 的,但表示我们生命终结的那十字架,是不容怀疑,不能怀疑 的。在有生之前,它已经竖立在那里,等候着我们了。生前的 友!死后永久的伴侣!我们为何以它为悲惨呢? 在这里,我只有静止不流的心泉,幽深缥缈的思想,和那 微带着觉悟欢喜的“惆怅”。 这种思想,是天上的还是人间的呢?也许都不是罢,然而 在我是超乎平常的境界了! 花也谢了,石块也剥落了,影片也模糊了;但这于长眠的 人有什么影响呢?他们已将历史中的悲欢离合,交还了世界, 自己微笑着享受他们最后的安息了! 寂静极了!幽深极了!沉思的石像旁边,长眠的异国异乡 的人,在这里,什么界限都消灭了,我们只隔着一个神秘的十 字架呵! 旧的文字,可以描写新的感想么?若是可以,我介绍你们 相见罢: 一角的城墙, 蔚蓝的天, 极目的苍茫无际─— 即此便是天上人间! “死”呵! 起来颂扬它, 是沉默的终归, 是永久的安息。 人类呵! 相爱罢: 我们都是长行的旅客, 向着同一的归宿。 我的朋友! 未免太忧愁了么? “死”的泉水, 是笔尖下最后的一滴。 一九二二年二月十五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2年3月3日。)
367 0 0
这一小段文字里,并不是要介绍某一位艺术家的艺术,只 碎片的要介绍他的“态度”。─—就是我从古往今来许多艺术 家之中,特别的佩服赞叹的。 英国名优彭尼士(J· H Baines)作名优菲尔波士(Samuel Phelps)的传略说:“他作了剧人四十三年,没有谈话,没有 访事的谒见,没有自述的短文,没有赠外人的相片,没有参与 过外人的一切宴会。只有帷幕揭开的时候,他才极忠勇的,勇 往直前为群众工作。 “一八七六年菲尔波士,他自己在考登(alderm an Cotton) 府尹府中,剧界欢迎会演说,‘我四十三年为公众服务,做一 个演剧人;有一桩事很可使诸位感兴趣的,就是这个,是我实 实在在,是我生平初次对着观众说的第一句话,因为任何一著 作家,关于我私下的谈话,是向来没有记载过的。’ “因为演剧家的生活本是有些神秘,如果我们私下常以本 来面目,和外界交接,则登台演剧,定要减少许多感动观众的 力量,我亟要改变我那广交游的脾气。” 神秘的生活,又岂止演剧家?─— 菲尔波士所以使人崇拜的,就是他在感情生活的背后,却 把持着一种冷的理性。他深沉,他镇定,他不自炫,他一面静 听着无数众的赞扬,一面悄悄的为他的艺术奋斗。 他自度前途无量,他自知和外界的交接,是徒乱人意的, 是要使自己的艺术退步的,是要减少感动观众的力量的。他只 在帐幕揭开的时候,以神秘庄严的面目,和无数人交接,下台 以后却渺渺难寻的去度他自己荒村游钓的生活。 他保持着这幻秘冷静的态度,─—保持了四十三年。 只有这幻秘冷静的态度,可以常常促进他的艺术,可以永 远维持他艺术的动人的力量,因为他不像别的剧人,抛掷自己 到观众里去,受无谓的赞扬,自隳他求进步的热诚,呈露了本 来面目,使人多几番印象,习而生厌。 菲尔波士岂止深沉?岂止镇定?他具有绝等的聪明,所以 见识高人一等,眼光远人一些。 雏形的艺术家呵!你们愿意有极深的造诣么?你们愿意有 极大的贡献么?请看这位大艺术家菲尔波士的“态度”! 神秘的生活,又岂止演剧家?─— 十,六,一九二一 (本篇最初发表于《晨报副镌》1921年10月19日。) #p#副标题#e#
417 0 0
她回想起童年的生涯,真是如同一梦罢了!穿着黑色带金 线的军服,佩着一柄短短的军刀,骑在很高大的白马上,在海 岸边缓辔徐行的时候,心里只充满了壮美的快感,几曾想到现 在的自己,是这般的静寂,只拿着一枝笔儿,写她幻想中的情 绪呢? 她男装到了十岁,十岁以前,她父亲常常带她去参与那军 人娱乐的宴会。朋友们一见都夸奖说,“好英武的一个小军人! 今年几岁了?”父亲先一面答应着,临走时才微笑说,“他是 我的儿子,但也是我的女儿。” 她会打走队的鼓,会吹召集的喇叭。知道毛瑟枪里的机关。 也会将很大的炮弹,旋进炮腔里。五六年父亲身畔无意中的训 练,真将她做成很矫健的小军人了。 别的方面呢?平常女孩子所喜好的事,她却一点都不爱。 这也难怪她,她的四围并没有别的女伴,偶然看见山下经过的 几个村里的小姑娘,穿着大红大绿的衣裳,裹着很小的脚。匆 匆一面里,她无从知道她们平居的生活。而且她也不把这些印 象,放在心上。一把刀,一匹马,便堪过尽一生了!女孩子的 事,是何等的琐碎烦腻呵!当探海的电灯射在浩浩无边的大海 上,发出一片一片的寒光,灯影下,旗影下,两排儿沉豪英毅 的军官,在剑佩锵锵的声里,整齐严肃的一同举起杯来,祝中 国万岁的时候,这光景,是怎样的使人涌出慷慨的快乐眼泪呢? 她这梦也应当到了醒觉的时候了!人生就是一梦么? 十岁回到故乡去,换上了女孩子的衣服,在姊妹群中,学 到了女儿情性:五色的丝线,是能做成好看的活计的;香的, 美丽的花,是要插在头上的;镜子是妆束完时要照一照的;在 众人中间坐着,是要说些很细腻很温柔的话的;眼泪是时常要 落下来的。女孩子是总有点脾气,带点娇贵的样子的。 这也是很新颖,很能造就她的环境─—但她父亲送给她的 一把佩刀,还长日挂在窗前。拔出鞘来,寒光射眼,她每每呆 住了。白马呵,海岸呵,荷枪的军人呵……模糊中有无穷的怅 惘。姊妹们在窗外唤她,她也不出去了。站了半天,只掉下几 点无聊的眼泪。 她后悔么?也许是,但有谁知道呢!军人的生活,是怎样 的造就了她的性情呵!黄昏时营幕里吹出来的笳声,不更是抑 扬凄婉么?世界上软款温柔的境地,难道只有女孩儿可以占有 么?海上的月夜,星夜,眺台独立倚枪翘首的时候:沉沉的天 幕下,人静了,海也浓睡了,─—“海天以外的家!”这时的 情怀,是诗人的还是军人的呢?是两缕悲壮的丝交纠之点呵! 除了几点无聊的英雄泪,还有甚么?她安于自己的境地了! 生命如果是圈儿般的循环,或者便从“将来”,又走向“过去” 的道上去,但这也是无聊呵! 十年深刻的印象,遗留于她现在的生活中的,只是矫强的 性质了─—她依旧是喜欢看那整齐的步伐,听那悲壮的军笳。 但与其说她是喜欢看,喜欢听,不如说她是怕看,怕听罢。 横刀跃马,和执笔沉思的她,原都是一个人,然而时代将 这些事隔开了…… 童年!只是一个深刻的梦么? 一九二一年十月一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燕大周刊》1923年3月10日第3期,后 收入小说、散文集《往事》。) #p#副标题#e#
390 0 0
白茫茫的地上,自己放着风筝,一丝风意都没有─—[yang]起来了,愈飞愈紧,却依旧是无风。抬头望,前面矗立着一座玲珑照耀的冰山;峰尖上庄严地站着一位女神,眉目看不分明,衣裳看不分明,只一只手举着风筝,一只手指着天上─— 天上是繁星错落如珠网─— 一转身忽惊,西山月落凉阶上,照着树儿,射着草儿。 这莫是她顶上的圆光,化作清辉千缕? 是真?是梦?我只深深地记着: 是冰山,是女神,是指着天上─— —九二一年八月二十日追记。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1年8月26日,后收入诗集《春水》。)
438 0 0
怎么独自站在河边上?这朦胧的天色,是黎明还是黄昏? 何处寻问,只觉得眼前竟是花的世界。中间杂着几朵白蔷薇。 她来了,她从山上下来了。靓妆着,仿佛是一身缟白,手里抱着一大束花。 我说,“你来,给你一朵白蔷薇,好簪在襟上。”她微笑说了一句话,只是听不见。然而似乎我竟没有摘,她也没有戴,依旧抱着花儿,向前走了。 抬头望她去路,只见得两旁开满了花,垂满了花,落满了花。 我想白花终比红花好;然而为何我竟没有摘,她也竟没有戴? 前路是什么地方,为何不随她走去? 都过去了,花也隐了,梦也醒了,前路如何?便摘也何曾戴? 一九二一年八月二十日追记。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1年8月26日,后收入诗集《春水》。)
368 0 0
雨后,天青青的,草青青的。土道上添了软泥,削岩下却留着一片澄清的水,更开着一枝雪白的花。也只是小小的自然,何至便低徊不能去? 风狂雨骤,黑暗里站在楼阑边。要拿书却怎的不推开门,只凝立在新凉里?─—我要数着这涛声里,岛塔上,灯光明灭的数儿,一─—二─—三─—四─—五。 沉郁的天气。浪儿侵到裙儿边。紫花儿掉下去了,直漾到浪圈外,沉思的界线里。低头看时,原来水上的花,是手里的花。 水里只荡漾着堂前的灯光人影。─—一会儿,灯也灭了,人也散了。─—一时沉黑。─—是我的寂寞?是山中的寂寞? 是宇宙的寂寞?这池旁本自无人,只剩得夜凉如水,树声如啸。 这些事是遽隔数年,这些地也相离千里,却怎的今朝都想起?料想是其中贯穿着同一的我,潭呵,池呵,江呵,海呵,和今朝的雨儿,也贯穿着同一的水。 一九二一年七月十八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1年7月22日。)
389 0 0
信步走下山门去,何曾想寻幽访胜? 转过山坳来,一片青草地,参天的树影无际。树后弯弯的石桥,桥后两个俯蹲在残照里的狮子。回过头来,只一道的断瓦颓垣,剥落的红门,却深深掩闭。原来是故家陵阙!何用来感慨兴亡,且印下一幅图画。 半山里,凭高下视,千百的燕子,绕着殿儿飞。城垛般的围墙,白石的甬道,黄绿琉璃瓦的门楼,玲珑剔透。楼前是山上的晚霞鲜红,楼后是天边的平原村树,深蓝浓紫。暮霭里,融合在一起。难道是玉宇琼楼?难道是瑶宫贝阙?何用来搜索诗肠,且印下一幅图画。 低头走着,—首诗的断句,忽然浮上脑海来。“四月江南无矮树,人家都在绿阴中。”何用苦忆是谁的著作,何用苦忆这诗的全文。只此已描画尽了山下的人家!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3年7月5日。)
402 0 0
四年前的今晨,也清早起来在这池旁坐地。 依旧是这青绿的叶,碧澄的水。依旧是水里穿着树影来去的白云。依旧是四年前的我。 这些青绿的叶,可是四年前的那些青绿的叶?水可是四年前的水?云可是四年前的云?─—我可是四年前的我? 它们依旧是叶儿,水儿,云儿,也依旧只是四年前的叶儿,水儿,云儿。─—然而它们却经过了几番宇宙的爱化,从新的生命里欣欣的长着,活活的流着,自由的停留着。 它们依旧是四年前的,只是渗透了宇宙的爱,化出了新的生命。─—但我可是四年前的我? 四年前的它们,只觉得憨嬉活泼,现在为何换成一片的微妙庄严?─—但我可是四年前的我? 抬头望月,何如水中看月!一样的天光云影,还添上树枝儿荡漾,圆月儿飘浮,和一个独俯清流的我。 白线般的长墙,横拖在青绿的山上。在这浩浩的太空里,阻不了阳光照临,也阻不了风儿来去,─—只有自然的爱是无限的,何用劳苦工夫,来区分这和爱的世界? 坐对着起伏的山,起立的塔,无边的村落平原,只抱着膝儿凝想。朝阳照到发上了,─—想着东边隐隐的城围里,有几个没来的孩子,初回家的冰仲,抱病的冰叔,和昨天独自睡在树下的小弟弟,怎得他们也在这儿…… 一九二一年六月十八日,在西山。 (本篇最初发表于北京《晨报》1921年6月23日。)
415 0 0
谁曾在阴沉微雨的早晨,独自飘浮在岩石下面的一个小船 上的,就要感出宇宙的静默凄黯的美。 岩石和海,都被阴雾笼盖得白 的,海浪仍旧缓进缓退 的,洗那岩石。这小船儿好似海鸥一般,随着拍浮。这浓雾的 海上,充满了沉郁,无聊,─—全世界也似乎和它都没有干涉, 只有我管领了这静默凄黯的美。 两只桨平放在船舷上,一条铁索将这小船系在岩边,我一 个人坐在上面,倒也丝毫没有惧怕,─—纵然随水飘了去,父 亲还会将我找回来。 微尘般的雾点,不时的随着微风扑到身上来,润湿得很。 我从船的这边,扶着又走到那边,了望着,父亲一定要来找我 的,我们就要划到海上去。 沙上一阵脚步响,一个渔夫,老得很,左手提着筐子,右 手拄着竿子,走着便近了。 雨也不怕,雾也不怕,随水飘了去也不怕。我只怕这老渔 夫,他是会诓哄小孩子,去卖了买酒喝的。─—下去罢,他正 坐在海边上;不去罢,他要是捉住我呢;我怕极了,只坚坐在 船头上,用目光逼住他。 他渐渐抬起头来了,他看见我了,他走过来了;我忽然站 起来,扶着船舷,要往岸上跳。 “姑娘呵!不要怕我,不要跳,─—海水是会淹死人的。” 我止住了,只见那晶莹的眼泪,落在他枯皱的脸上;我又 坐下,两手握紧了看着他。 “我有一个女儿─—淹死在海里了,我一看见小孩子在船 上玩,我心就要……” 我只看着他,─—他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却又不言语。 深黑的军服,袖子上几圈的金线,呀!父亲来了,这里除 了他没有别人袖子上的金线还比他多的,─—果然是父亲来了。 “你这孩子,阴天还出来做什么!海面上不是玩的去处!” 我仍旧笑着跳着,攀着父亲的手。他斥责中含有慈爱的言词, 也和母亲催眠的歌,一样的温煦。 “爹爹,上来,坐稳了罢,那老头儿的女儿是掉在海里淹 死了的。”父亲一面上了船,一面望了望那老头儿。 父亲说:“老头儿,这海边是没有大鱼的,你何不……” 他从沉思里,回过头来,看见父亲,连忙站起来,一面说: “先生,我知道的,我不愿意再到海面上去了。” 父亲说:“也是,你太老了,海面上不稳当。” 他说:“不是不稳当,─—我的女儿死在海里了,我不忍 再到她死的地方。” 我倚在父亲身畔,我想:“假如我掉在海里死了,我父亲 也要抛弃了他的职务,永远不到海面上来么?” 渔人又说:“这个小姑娘,是先生的……”父亲笑说: “是的,是我的女儿。” 渔人嗫嚅着说:“究竟小孩子不要在海面上玩,有时会有 危险的。” 我说:“你刚才不是说你的女儿……”父亲立刻止住我, 然而渔人已经听见了。 他微微的叹了一声,“是呵!我的女儿死了三十年了,我 只恨我当初为何带她到海上来。─一她死的时候刚八岁,已经 是十分的美丽聪明了,我们村里的人都夸我有福气,说龙女降 生在我们家里了;我们自己却疑惑着;果然她只送给我们些眼 泪,不是福气,真不是福气呵!” 父亲和我都静默着,望着他。 “她只爱海,整天里坐在家门口看海,不时的求我带她到 海上来,她说海是她的家,果然海是她永久的家。─一三十年 前的一日,她母亲回娘家去,夜晚的时候,我要去打鱼了,她 不肯一个人在家里,一定要跟我去。我说海上不是玩的去处, 她只笑着,缠磨着我,我拗她不过,只得依了她,她在海面上 乐极了。” 他停了一会儿─—雾点渐渐的大了,海面上越 发的阴沉起来。 “船旁点着一盏灯,她白衣如雪,攀着帆 索,站在船头,凝望着,不时的回头看着我,现出喜乐的微笑。 ─—我刚一转身,灯影里一声水响,她……她滑下去了。可怜 呵!我至终没有找回她来。她是龙女,她回到她的家里去了。” 父亲面色沉寂着,嘱咐我说:“坐着不要动。孩子!他刚 才所说的,你听见了没有?”一面自己下了船,走向那在岩石 后面呜咽的渔人。浓雾里,她的父亲,和我的父亲都看不分明。 要是他忘不下他的女儿,海边和海面却差不了多远呵!怎 么海边就可以来,海面上就不可以去呢? 要是他忘得下他的女儿,怎么三十年前的事,提起来还伤 心呢? 人要是回到永久的家里去的时候,父亲就不能找他回来么? 我不明白,我至终不明白。─—雾点渐渐的大了,海面上 越发的阴沉起来。 谁曾在阴沉微雨的早晨,独自飘浮在小船上面?─—这浓 雾的海上,充满了沉郁无聊,全世界也似乎和它都没有干涉, 只有我管领了这静默默凄的美。─—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1年6月《燕京大学季刊》第2#p#副标题#e#
400 0 0
一个人的作品,和他的环境是有关系的,人人都知道,不 必多说。 不但是宽广的环境,就是最近的环境─—就是在他写这作 品的时候,所在的地方,所接触的境物─—也更有极大的关系 的,作品常被四围空气所支配,所左右,有时更能变换一篇文 字中的布局,使快乐的起头,成为凄凉的收束;凄凉的起头, 成为快乐的收束,真使人消灭了意志的自由呵! 坚定自己的意志么?拒绝它的暗示么?─—不必,文字原 是抒述感情的,它既有了这不可抵抗的力量,与我们以不可过 抑的感情,文字是要受它的造就的,拒绝它不如利用它。 怎样利用它呢?就是提笔以前,你要怎样安放你自己。 这样,一篇文字的布局,约略定了,不妨先放在一边,深 沉的思想,等到雨夜再整理组织它:散漫的思想,等到月夜再 整理组织它,─—其余类推─—环境要帮助你,成就了一篇满 含着天籁人籁的文字。 也有的时候,意思是有了,自己不能起头,不能收尾,也 不知道是应当要怎样的环境的帮助,也可以索性抛掷自己到无 论何种的环境里去─一就是不必与预拟的文字,有丝毫的关系, 只要这环境是美的,─—环境要自然而然的渐渐的来融化你, 帮助你成了一篇满含着天籁人籁的文字,环境是有权能的,要 利用它,就不可不选择它,怎样选择,就在乎你自己了。 是山中的清晨么?是海面的黄昏么?是声沉意寂的殿宇么? 是夜肃人散的剧场么?─—都在乎你自己要怎样安放你自己!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1年6月《燕京大学季刊》第2卷第 l、 2期,署名:婉莹。)
耶酥基督说:“你们不晓得真理,真理不叫你们得以自由。”(2) 燕京大学的校训是“以真理得自由而服务”(Freedom Through Truth for Service) 卷面上的安琪儿,仰着头,扬着目光,所望的也便是这几 个字:“自由─—真理─—服务。” 什么是“自由”? 我的意思是“自由”便是,“从心所欲不逾矩”,便是我 和宇宙万物应对周旋之间,无一枘凿,无一龃龉,无一不调和, 无一不爱,我和万物,完全是用爱濡浸调和起来的,用爱贯穿 连结起来的,只因充满了爱,所以我对于宇宙万物所发出的意 念,言语,行为,一切从心所欲,又无一不含于爱,这时便是 “自由”。 这等的“自由”,从哪里可得呢? 耶稣基督说:“你们不晓得真理,真理不叫你们得以自由”。 “真理”是什么? 耶酥基督说:“我就是道路,真理,生命。(3) 真理就是一个字:“爱”。耶稣基督是宇宙间爱的结晶, 所以他自己便是爱,便是真理。 如何可使我和宇宙万物之间,充满着真理,得到圆满的自 由呢? 耶稣基督说:“我赐给你们一条新命令,就是叫你们彼此 相爱,我怎样爱你们,叫你们也怎样彼此相爱。”(1) 又说:“正如人子来,不是要受人服事,乃是要服事人。” (2) 这便是服务了,看呵!何等的调和,何等的自由,又是何 等的爱! 因此我们将这几个字恭敬的榜在本校季刊的卷面上,我们 也要效法那报信的安琪儿,(3)一面纪念着耶稣基督的言语, 一面仰望着燕京大学的校训: “以真理得自由而服务”。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1年6月《燕京大学季刊》第二卷第—、 二号,署名:谢婉莹。) ─────── (1) 《约翰福音》第十三章第三十四节。 (2) 《马太福音》第二十章第二十八节。 (3) 卷面上的报信的天使(Angel of Annunciation)是 兰得尔查理画的,事实见《路加福音》第一章,天使预告马利 亚以基督降生。兰得查理(Londelle charies)是法国很有名 的画家,1821年生于伯特尼(Brittany)他的宗教和历史上的 各种人物画,很受社会上的欢迎钦赞,因为他所画的人物的形 态,不是呆板的按着历史上的事实,乃是以他极强的想像力, 摹拟出来的,1865年,他到东方游历,因此在他的作品里,又 添了新名色,社会上提到东方画家的时候,也列入他的名字, 在美国纽约和菲德勒菲亚(Pniladelphia)画院中的美人画, 都是他的作品。 #p#副标题#e#
542 0 0
五月十八号上午,富柯慕慈太太到我们学校来演讲,她站 在台上,举着一张纸,上面写着“西门十基督=彼得‘自己’ 十基督=?”我看见了之后,脑中忽然起了无数的感想。她的 演讲,我几乎听不见了。 以西门的勇敢,渗在基督的爱里,便化合成了彼得,成了 基督教的柱石。我要是渗在基督的爱里,又可得怎样的效果呢? 春天来了,花儿都开了,叶儿都舒展了,浅绿深红,争妍 斗艳的,各自发扬他的鲜明。─—然而假若世界上没有光明来 照耀他,反映到世人的眼里;任他怎样的鲜明,也看不出了, 和枯花败叶,也没有分别了。 世界上有了光明了,玫瑰和蒲公英,一同受了光的照耀, 反映到世人眼里;然而他们所贡献的颜色,是迥然不同的。慰 悦感情的程度,也是有深浅的。因为玫瑰自有他特具的丰神, 和草地上的蒲公英自是云泥悬隔呵。 基督说:“我是世界的光。”又说:“你们当趁着有光, 信从这光,使你们成为光明之子。”使徒约翰说,“那是真光, 照亮凡生在世上的人。” 世人也各有他特具的才能,发挥了出来,也是花卉般争妍 斗艳,然而假如他的天才,不笼盖在基督的真光之下,然后再 反映出来;结果只是枯寂,黯淡,不精神,无生意。也和走肉 行尸没有分别。 光是普照大千世界的,只在乎谁肯跟从他,谁愿做“光明 之子。” 蒲公英也愿意做玫瑰,然而他却不能就是玫瑰。─—何曾 是“光明”有偏向呢?只是玫瑰自己有他特具的丰神,因此笼 盖在光明底下的时候,他所贡献的,是别的花卉所不能贡献的。 谁愿笼盖在真光之下?谁愿渗在基督的爱里?谁愿藉着光 明的反映,发扬他特具的天才,贡献人类以伟大的效果?请铭 刻这个方程在你的脑中,时时要推求这方程的答案,就是。 我十基督=? 一九二一、五、廿一。 (以上四题最初发表于1921年6月15日《生命》第二卷第一 册)
426 0 0
雨声渐渐的住了,窗帘后隐隐的透进清光来。推开窗户一 看,呀!凉云散了,树叶上的残滴,映着月儿,好似萤光千点, 闪闪烁烁的动着。─—真没想到苦雨孤灯之后,会有这么一幅 清美的图画! 凭窗站了一会儿,微微的觉得凉意侵人。转过身来,忽然 眼花缭乱,屋子里的别的东西,都隐在光云里;一片幽辉,只 浸着墙上画中的安琪儿。─—这白衣的安琪儿,抱着花儿,扬 着翅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这笑容仿佛在哪儿看见过似的,什么时候,我曾……” 我不知不觉的便坐在窗口下想,─—默默的想。 严闭的心幕,慢慢的拉开了,涌出五年前的一个印象。 ─—一条很长的古道。驴脚下的泥,兀自滑滑的。田沟里的水, 潺潺的流着。近村的绿树,都笼在湿烟里。弓儿似的新月,挂 在树梢。一边走着,似乎道旁有一个孩子,抱着一堆灿白的东 西。驴儿过去了,无意中回头一看。─—他抱着花儿,赤着脚 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这笑容又仿佛是哪儿看见过似的!”我仍是想─—默默 的想。 又现出一重心幕来,也慢慢的拉开了,涌出十年前的一个 印象。─—茅檐下的雨水,一滴一滴的落到衣上来。土阶边的 水泡儿,泛来泛去的乱转。门前的麦垅和葡萄架子,都濯得新 黄嫩绿的非常鲜丽。── 一会儿好容易雨晴了,连忙走下坡儿 去。迎头看见月儿从海面上来了,猛然记得有件东西忘下了, 站住了,回过头来。这茅屋里的老妇人─—她倚着门儿,抱着 花儿,向着我微微的笑。 这同样微妙的神情,好似游丝一般,飘飘漾漾的合了拢来, 绾在一起。 这时心下光明澄静,如登仙界,如归故乡。眼前浮现的三 个笑容,一时融化在爱的调和里看不分明了。 一九二0年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1年1月《小说月报》第12卷第l号, 后收入小说、散文集《超人》,为上海商务印书馆发行的文学 研究会丛书,1923年5月初版。)
338 0 0
我和一个活泼勇敢的女儿,在梦中建立了一个未来的世界,但是那世界破坏了,我们也因此自杀。 仿仿佛佛的从我和她的手里,造成了一个未来的黄金世界,这世界我没有想到能造成,也万不敢想她会造成,然而仿仿佛佛的竟从我和她的手里,造成了未来的黄金世界! 心灵里喜乐的华灯,刚刚点着,光明中充满了超妙─—庄严。 一阵罡风吹了来,一切境象都消灭了,人声近了,似乎无路可走,无家可归。 我站在许多无同情的人类中间,看着他们说:“是的,这世界是我们造成的,我们是决不走的,我们自杀了,可好?” 他们只冷笑着站在四围,我的同伴呢,她低着头坐在那里,我不知道她也有自杀的决心没有。 一杯毒水在手里了,我走过去拊着她的肩说:“你看─—你呢?”她笑着点一点头,“柏拉图呵!我跟随你。”我抬起头来,一饮而尽,─—胸口微微的有一点热。 她忽然也站起来了,看着我,也不知道她哪里来的一个弓儿……可怜呵!那箭儿好似弹簧一般……她已经─—我的胸口热极了。 呜咽─—挣扎里,钟摆的声音,渐渐的真了,屋里还是昏暗的,帘外的炉子里,似乎还有微微的火,窗纱边隐隐的露出支撑在夜色里的树枝儿来,─—慢慢的定住了神。 这都是哪来的事!将来的黄金世界在哪里?创造的精神在哪里?奋斗的手腕在哪里,牺牲的勇气又在哪里? 奋斗的末路就是自杀么? 为何自己自杀不动心,看别人自杀,却要痛哭? 同伴呵!我虽不认识你,我必永不忘记你牺牲的精神! 人类呵!你们果真没有同情心么?果真要拆毁这已造成的黄金世界么? 这是一九二0年的末一夜,阳光再现的时候,就是一九二一年的开始了。 梦儿呵!不妨仍在我和她的手里实现! 同伴呵!我和你,准备着:创造─—奋斗─—牺牲! 一九二一年一月一日早起笔 (本篇最初发表于1921年6月《燕大季刊》第2卷第1、2期合刊,署名:婉莹。)
347 0 0
文学家在人群里,好比朗耀的星辰,明丽的花草,神幻的 图画,微妙的音乐。这空洞洞的世界,要他们来点缀,要他们 来描写。这干燥的空气,要他们来调和。这机械的生活,要他 们来慰藉。他们是人群的需要! 假如人群中不产生出若干的文学家,我们可以断定我们的 生活,是没有趣味的。我们的感情,是不能融合的。我们的前 途,是得不着光明的。然而人群中的确已产生出若干的文学家, 零零落落的点缀在古今中外的历史上,看:人类对于他们,是 怎样的惊慕,赞美,崇拜! “天才,天才!”“得天独厚”,“异才天赋”,我们往 往将这等的名词,加在他们身上。现在呢?这等迷信的话,已 经过去了。我们对于文学的天才,只有同情的崇拜,没有神秘 的崇拜;我们只信天才是在生理心理两方面,比较的适合于他 的艺术;并不是所谓“文曲下凡”等等鄙俚的说法。 然而是否人人都可以成为文学家,这也是一个疑问。 细细的研究起来,这文学家的造就,原因很复杂,关系也 很长远;不是一两句话可以包括过来的。现在姑且以文学家的 本身作根据地,纵剖面是遗传,横剖面是环境,怎样的遗传和 怎样的环境,是容易造就出文学家的,我们大概可以胪举如下: (一)文学家的父母─—稍远些可以说祖先─—要有些近 于文学的嗜好。这并不是说小说家的父母,也一定要是小说家, 诗人的父母,也一定要是诗人,─—要是这样,这文学家竟成 世袭的,门阀的,还有什么造就可言?─—只要他们有些近于 文学性质的嗜好,如喜欢花木,禽鱼,音乐,图画,有绵密沉 远的心胸,纯正高尚的信仰,或是他们的思想,很带有诗情画 意的。这样,他们的子女,成为文学家,就比较的容易些。这 就是所谓“得天独厚”,“异才天赋”了。 (二)文学家要生在气候适宜,山川秀美,或是雄壮的地 方。文学家的作品,和他生长的地方,有密切的关系。─—如 同小说家的小说,诗家的诗,戏剧家的戏剧,都浓厚的含着本 地风光─—他文学的特质,有时可以完全由地理造成。这样, 文学家要是生在适宜的地方,受了无形中的陶冶熔铸,可以使 他的出品,特别的温柔敦厚,或是豪壮悱恻。与他的人格,和 艺术的价值,是很有关系的。 (三)文学家要生在中流社会的家庭─—就是不贫不富的 家庭。克鲁泡特金说:“物质的欲望,既然已经满足了,艺术 的欲望,自然要涌激而出。”自然生在富豪之家,有时夺于豪 侈禄利,酒食征逐,他的理智,都被禁锢蒙蔽住了,不容易有 机会去发挥他的天才。但是生在贫寒家里,又须忙于谋求生计, 不能受完美的教育。即或是他的文学,已经有了根基,假如他 一日不做小说,一日不编戏剧,就一日没有饭吃,这样,他的 作品,只是仓猝急就,以糊口为目的,不是以贡献艺术为目的, 结果必至愈趋愈下。俄国文豪陀斯妥耶夫斯基曾说过:“我固 然是不如屠格涅夫(也是俄国的文豪,和他同时的),然而并 不是我真不如他,我何尝不愿意精心结撰,和他争胜,……无 奈贫乏逼我,不得不急求完工得钱,结果我的作品,就一天劣 似一天。”又有尼司壁做的两首诗的断句,如下:─—全诗见 《社会主义的歌谣与抒情诗》(照录《少年中国》译语): 那手民现在就等着我的稿, 我连下星期的酬金都到了手, 但是我若不做便一文都没有, 上帝呵叫我如何做? 我不会再做了, 咳,上帝,使一家嗷嗷的, 全靠着我一枝笔, 偏生我又一行都不能写, 这也像是神圣的爱么? 于此可知以文学为职业的人的景况,是如何的艰苦,于他 的艺术上,是如何的受亏损。虽然是说穷愁之词易工,然而主 观的穷愁,易陷于抑郁牢骚,不能得性情之正。虽可以博得读 者的眼泪和同情,究竟不是促进文学的一种工具。所以最适宜 于产生文学家的家庭,就是中流社会的家庭。既然不必顾虑到 衣食谋求到生计,一面他自己可以受完全的教育。他的著作, 是“须其自来,不以力构”的,自然就比较的浓厚活泼了。 此外家庭里的空气,也很有关系。文学家生在清静和美的 家庭,他的脑筋永远是温美平淡的,不至于受什么重大的刺激 扰乱,使他的心思有所偏倚。自然在他的艺术上,要添上多少 的“真”和“美”。 (四)文学家要多读古今中外属于文学的作品。这就是造 成文学家的第一步了,他既有了偏于文学的嗜好,也必须多读 属于文学的作品。读的愈多,机局愈精熟,材料愈方便,思想 愈活泼。而久之,必能独辟蹊径,自成一家。─—以蚕蛾作比 喻,在它成蚕的时候,整天里沙沙的只顾#p#副标题#e#15年香港注册公司www.2012hkcompany.com
365 0 0
我常想在纷扰中寻出一点闲静来,然而委实不容易。目前是这么离奇,心里是这么芜杂。一个人做到只剩了回忆的时候,生涯大概总要算是无聊了罢,但有时竟会连回忆也没有。中国的做文章有轨范,世事也仍然是螺旋。前几天我离开中山大学的时候,便想起四个月以前的离开厦门大学;听到飞机在头上鸣叫,竟记得了一年前在北京城上日日旋绕的飞机。我那时还做了一篇短文,叫做《一觉》。现在是,连这“一觉”也没有了。 广州的天气热得真早,夕阳从西窗射入,逼得人只能勉强穿一件单衣。书桌上的一盆“水横枝”,是我先前没有见过的:就是一段树,只要浸在水中,枝叶便青葱得可爱。看看绿叶,编编旧稿,总算也在做一点事。做着这等事,真是虽生之日,犹死之年,很可以驱除炎热的。 前天,已将《野草》编定了;这回便轮到陆续载在《莽原》上的《旧事重提》,我还替他改了一个名称:《朝花夕拾》。带露折花,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够。便是现在心目中的离奇和芜杂,我也还不能使他即刻幻化,转成离奇和芜杂的文章。或者,他日仰看流云时,会在我的眼前一闪烁罢。 我有一时,曾经屡次忆起儿时在故乡所吃的蔬果:菱角、罗汉豆、茭白、香瓜。凡这些,都是极其鲜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乡的蛊惑。后来,我在久别之后尝到了,也不过如此;惟独在记忆上,还有旧来的意味存留。他们也许要哄骗我一生,使我时时反顾。 这十篇就是从记忆中抄出来的,与实际容或有些不同,然而我现在只记得是这样。文体大概很杂乱,因为是或作或辍,经了九个月之多。环境也不一:前两篇写于北京寓所的东壁下;中三篇是流离中所作,地方是医院和木匠房;后五篇却在厦门大学的图书馆的楼上,已经是被学者们挤出集团之后了。 一九二七年五月一日,鲁迅于广州白云楼记。
524 0 0
鲁迅
意见反馈 || 关于我们 || 用户协议 || 隐私保护 || 商务合作
Copyright © 2020-2022 中华文学苑(华文苑) 京ICP备17037819号
Email:artype@163.com QQ:2629894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