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隼 门外的有限的一方泥地上,有两队蚂蚁在打仗。 童话作家爱罗先珂〔2〕的名字,现在是已经从读者的记忆上渐渐淡下去了,此时我却记起了他的一种奇异的忧愁。他在北京时,曾经认真的告诉我说:我害怕,不知道将来会不会有人发明一种方法,只要怎么一来,就能使人们都成为打仗的机器的。 其实是这方法早经发明了,不过较为烦难,不能“怎么一来”就完事。我们只要看外国为儿童而作的书籍,玩具,常常以指教武器为大宗,就知道这正是制造打仗机器的设备,制造是必须从天真烂漫的孩子们入手的。 不但人们,连昆虫也知道。蚂蚁中有一种武士蚁,自己不造窠,不求食,一生的事业,是专在攻击别种蚂蚁,掠取幼虫,使成奴隶,给它服役的。但奇怪的是它决不掠取成虫,因为已经难施教化。它所掠取的一定只限于幼虫和蛹,使在盗窟里长大,毫不记得先前,永远是愚忠的奴隶,不但服役,每当武士蚁出去劫掠的时候,它还跟在一起,帮着搬运那些被侵略的同族的幼虫和蛹去了。 但在人类,却不能这么简单的造成一律。这就是人之所以为“万物之灵”。 然而制造者也决不放手。孩子长大,不但失掉天真,还变得呆头呆脑,是我们时时看见的。经济的雕敝,使出版界不肯印行大部的学术文艺书籍,不是教科书,便是儿童书,黄河决口似的向孩子们滚过去。但那里面讲的是什么呢?要将我们的孩子们造成什么东西呢?却还没有看见战斗的批评家论及,似乎已经不大有人注意将来了。 反战会议〔3〕的消息不很在日报上看到,可见打仗也还是中国人的嗜好,给它一个冷淡,正是违反了我们的嗜好的证明。自然,仗是要打的,跟着武士蚁去搬运败者的幼虫,也还不失为一种为奴的胜利。但是,人究竟是“万物之灵”,这样那里能就够。仗自然是要打的,要打掉制造打仗机器的蚁冢,打掉毒害小儿的药饵,打掉陷没将来的阴谋:这才是人的战士的任务。 八月二十八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九月二日《申报·自由谈》。〔2〕爱罗先珂(B.Z.EHG[XG,1889—1952)俄国诗人和?白骷摇M?晔币虿∷?渴?鳌R痪*二一年至一九二三年曾来中国,与鲁迅结识,鲁迅译过他的作品《桃色的云》、《爱罗先珂童话集》等。〔3〕反战会议指世界反对帝国主义战争委员会于一九三三年九月在上海召开的远东会议。这次会议讨论了反对日本帝国主义侵略中国和争取国际和平等问题。开会前,国民党政府和法租界、公共租界当局对会议进行种种诽谤和阻挠,不许在华界或租界内召开。但在当时中共上海地下党支持下终于秘密举行。英国马莱爵士、法国作家和《人道报》主笔伐扬-古久里、中国宋庆龄等都出席了这次会议;鲁迅被推为主席团名誉主席。在会议筹备期间,鲁迅曾尽力支持和给以经济上的帮助。在一九三四年十二月鲁迅复萧军的一封信中曾说:“会(按指反战会议)是开成的,费了许多力;各种消息,报上都不肯登,所以在中国很少人知道。结果并不算坏,各代表回国后都有报告,使世界上更明了了中国的实情。我加入的。” #p#副标题#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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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
《近代美术史潮论》的读者诸君:在现在的中国,文学和艺术,也还是一种所谓文艺家的食宿的窠。这也是出于不得已的。我一向并不想如顽皮的孩子一般,拿了一枝细竹竿,在老树上的崇高的窠边搅扰。 关于绘画,我本来是外行,理论和派别之类,知道是知道一点的,但这并不足以除去外行的徽号,因为所知道的并不多。我所以翻译这书的原因,是起于前一年多,看见李小峰君在搜罗《北新月刊》的插画〔2〕,于是想,在新艺术毫无根柢的国度里,零星的介绍,是毫无益处的,最好是有一些统系。其时适值这《近代美术史潮论》出版了,插画很多,又大抵是选出的代表之作。我便主张用这做插画,自译史论,算作图画的说明,使读者可以得一点头绪。此外,意识底地,是并无什么对于别方面的恶意的。 这意见总算实行了。登载之后,就得到蒙着“革命文学家”面具的装作善意的警告,是一张信片〔3〕,说我还是去创作好,不该滥译日本书。从前创造社所区分的“创作是处女,翻译是媒婆”之说〔4〕,我是见过的,但意见不能相同,总以为处女并不妨去做媒婆——后来他们居然也兼做了——,倘不过是一个媒婆,更无须硬称处女。我终于并不藐视翻译。至于这一本书,自然决非不朽之作,但也自立统系,言之成理的,现在还不能抹杀他的存在。我所选译的书,这样的就够了,虽然并非不知道有伟大的歌德〔5〕,尼采,马克斯,但自省才力,还不能移译他们的书,所以也没有附他们之书以传名于世的大志。 抱着这样的小计画,译着这样的小册子,到目下总算登完了。但复看一回,又觉得很失望。人事是互相关连的,正如译文之不行一样,在中国,校对,制图,都不能令人满意。例如图画罢,将中国版和日本版,日本版和英德诸国版一比较,便立刻知道一国不如一国。三色版,中国总算能做了,也只两三家。这些独步的印刷局所制的色彩图,只看一张,是的确好看的,但倘将同一的图画看过几十张,便可以发见同一的色彩,浓淡却每张有些不同。从印画上,本来已经难于知道原画,只能仿佛的了,但在这样的印画上,又岂能得到“仿佛”。书籍既少,印刷又拙,在这样的环境里,要领略艺术的美妙,我觉得是万难做到的。力能历览欧陆画廊的幸福者,不必说了,倘只能在中国而偏要留心国外艺术的人,我以为必须看看外国印刷的图画,那么,所领会者,必较拘泥于“国货”的时候为更多。——这些话,虽然还是我被人骂了几年的“少看中国书”的老调〔6〕,但我敢说,自己对于这主张,是有十分确信的。 只要一比较,许多事便明白;看书和画,亦复同然。 倘读者一时得不到好书,还要保存这小本子,那么,只要将译文拆出,照“插画目次”所指定的页数,插入图画去(希涅克〔7〕的《帆船》,本文并未提及,但“彩点画家”是说起的,这即其一例),订起来,也就成为一本书籍了。其次序如下: (1)全书首页(2)序言(3)本文目次(4)插画目次(5)本文首页(6)本文还有一些误字,是要请读者自行改正的。现在举其重要者于下: 甲文字 页行误正 ⅩⅩ五樵探樵采 11十二造创创造 14一并永居而永居 23八AutonioAntonio28二模样这样 32七在鲁在卢 61一前体前面 63三河内珂内 66八NagarenerNazarener74四他热化白热化 82八回此因此 86七质地开始科白开场92五秦祀奉祀 95五间开勤洵开勒 95九一统一流 109十二证明澄明 114三煎煎熊熊 115十二oSlrieSélrie116三说解误解 125二恐*.恐怖 130四冷潮冷嘲 135二言要要将 138四丰姿丰姿 139六觉者观者 145四去怎又怎 146十正座玉座 146十二多人物许多人物147一台库台座 151一比外此外 152一证明澄明 158十一希鯩希勒 159八aufauf-161九稳约隐约 171十图桂圆柱 177六VineentVincent197一RomanntigueRomantique197四Se,se 197四partápart197六IlnousIlnous197六awau 197九quonqu’on198五Copie,Copié198六iln’élaitiln’etait198十jáiJ’ai198十二dénd’en200八SoutSont200九exectexact200九réculterésulte200九soutsont200十一dovaratdevrait2#p#副标题#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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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隼 看见了讲到“孔乙己”〔2〕,就想起中国一向怎样教育儿童来。 现在自然是各式各样的教科书,但在村塾里也还有《三字经》和《百家姓》〔3〕。清朝末年,有些人读的是“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的《神童诗》〔4〕,夸着“读书人”的光荣;有些人读的是“混沌初开,乾坤始奠,轻清者上浮而为天,重浊者下凝而为地”的《幼学琼林》〔5〕,教着做古文的滥调。再上去我可不知道了,但听说,唐末宋初用过《太公家教》〔6〕,久已失传,后来才从敦煌石窟中发现,而在汉朝,是读《急就篇》〔7〕之类的。就是所谓“教科书”,在近三十年中,真不知变化了多少。忽而这么说,忽而那么说,今天是这样的宗旨,明天又是那样的主张,不加“教育”则已,一加“教育”,就从学校里造成了许多矛盾冲突的人,而且因为旧的社会关系,一面也还是“混沌初开,乾坤始奠”的老古董。 中国要作家,要“文豪”,但也要真正的学究。倘有人作一部历史,将中国历来教育儿童的方法,用书,作一个明确的记录,给人明白我们的古人以至我们,是怎样的被熏陶下来的,则其功德,当不在禹(虽然他也许不过是一条虫)下〔8〕。 《自由谈》的投稿者,常有博古通今的人,我以为对于这工作,是很有胜任者在的。不知亦有有意于此者乎?现在提出这问题,盖亦知易行难,遂只得空口说白话,而望垦辟于健者也。 八月十四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八月十八日《申报·自由谈》。〔2〕指陈子展所作《再谈孔乙己》一文,内容是关于旧时书塾中教学生习字用的描红语诀“上大人,丘(孔)乙己……”的考证和解释,载一九三三年八月十四日《申报·自由谈》。〔3〕《三字经》相传为南宋王应麟(一说宋末元初人区适子)作。《百家姓》,相传为宋代初年人作。都是旧时书塾中所用的识字课本。 〔4〕《神童诗》旧时书塾中初级读物的一种,相传为北宋汪洙作。这里所引的是该书开头几句。 〔5〕《幼学琼林》旧时学童初级读物,清代程允升等编著。内容系杂集关于天文、人伦、器用、技艺……的多种成语典故而成,全都是骈文。这里所引的第三四句,原文作:“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 〔6〕《太公家教》旧时学童初级读物,作者不详。太公即曾祖或高祖。此书在唐宋时颇流行,后失传,清光绪末年在敦煌鸣沙山石室中发现写本一卷,有罗振玉《鸣沙石室古佚书》影印本。〔7〕《急就篇》一名《急就章》,旧时学意识字读物,西汉史游撰。有唐代颜师古及王应麟注。内容大抵按姓名、衣服、饮食、器用等分类编成韵语,多数为七字一句。 〔8〕其功德,当不在禹下是唐代韩愈在《与孟尚书书》中称赞孟轲的话:“然向无孟氏,则皆服左袵而言侏离矣。故愈尝推尊孟氏,以为功不在禹下者为此也。”禹是一条虫,是顾颉刚在一九二三年讨论古史的文章中提出的看法,参看本卷第13页注〔4〕。 #p#副标题#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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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光 春梦是颠颠倒倒的。“夏夜梦”呢?看沙士比亚〔2〕的剧本,也还是颠颠倒倒。中国的秋梦,照例却应该“肃杀”,民国以前的死囚,就都是“秋后处决”的,这是顺天时。天教人这么着,人就不能不这么着。所谓“文人”当然也不至于例外,吃得饱饱的睡在床上,食物不能消化完,就做梦;而现在又是秋天,天就教他的梦威严起来了。 二卷三十一期(八月十二日出版)的《涛声》上,有一封自名为“林丁”先生的给编者的信,其中有一段说—— “……之争,孰是孰非,殊非外人所能详道。然而彼此摧残,则在傍观人看来,却不能不承是整个文坛的不幸。……我以为各人均应先打屁股百下,以儆效尤,余事可一概不提。……” 前两天,还有某小报上的不署名的社谈,它对于早些日子余赵的剪窃问题之争〔3〕,也非常气愤—— “……假使我一朝大权在握,我一定把这般东西捉了来,判他们罚作苦工,读书十年;中国文坛,或尚有干净之一日。” 张献忠自己要没落了,他的行动就不问“孰是孰非”,只是杀。清朝的官员,对于原被两造〔4〕,不问青红皂白,各打屁股一百或五十的事,确也偶尔会有的,这是因为满洲还想要奴才,供搜刮,就是“林丁”先生的旧梦。某小报上的无名子先生可还要比较的文明,至少,它是已经知道了上海工部局“判罚”下等华人的方法的了。 但第一个问题是在怎样才能够“一朝大权在握”?文弱书生死样活气,怎么做得到权臣?先前,还可以希望招驸马,一下子就飞黄腾达,现在皇帝没有了,即使满脸涂着雪花膏,也永远遇不到公主的青睐;至多,只可以希图做一个富家的姑爷而已。而捐官的办法,又早经取消,对于“大权”,还是只能像狐狸的遇着高处的葡萄一样,仰着白鼻子看看。文坛的完整和干净,恐怕实在也到底很渺茫。 五四时候,曾经在出版界上发现了“文丐”,接着又发现了“文氓”,但这种威风凛凛的人物,却是我今年秋天在上海新发见的,无以名之,姑且称为“文官”罢。看文学史,文坛是常会有完整而干净的时候的,但谁曾见过这文坛的澄清,会和这类的“文官”们有丝毫关系的呢。 不过,梦是总可以做的,好在没有什么关系,而写出来也有趣。请安息罢,候补的少大人们! 九月五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九月十一日《申报·自由谈》。〔2〕沙士比亚(W.Shakespeare,1564—1616)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的英国戏剧家。他的喜剧《仲夏夜之梦》,出版于一六○○年。〔3〕余赵的剪窃问题之争余赵指余慕陶和赵景深。一九三三年余慕陶在乐华书局出版《世界文学史》上中两册,内容大都从赵景深的《中国文学小史》及他人所著中外文学史、革命史中剪窃而来,经赵景深等人在《自由谈》上指出以后,余慕陶一再作文强辩,说他的书是“整理”而非剪窃。 〔4〕原被两造原告与被告两方。 #p#副标题#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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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文 今年是围剿翻译的年头。 或曰“硬译”,或曰“乱译”,或曰“听说现在有许多翻译家……翻开第一行就译,对于原作的理解,更无从谈起”,所以令人看得“不知所云”〔2〕。 这种现象,在翻译界确是不少的,那病根就在“抢先”。中国人原是喜欢“抢先”的人民,上落电车,买火车票,寄挂号信,都愿意是一到便是第一个。翻译者当然也逃不出这例子的。而书店和读者,实在也没有容纳同一原本的两种译本的雅量和物力,只要已有一种译稿,别一译本就没有书店肯接收出版了,据说是已经有了,怕再没有人要买。举一个例在这里:现在已经成了古典的达尔文〔3〕的《物种由来》,日本有两种翻译本,先出的一种颇多错误,后出的一本是好的。中国只有一种马君武〔4〕博士的翻译,而他所根据的却是日本的坏译本,实有另译的必要。然而那里还会有书店肯出版呢?除非译者同时是富翁,他来自己印。不过如果是富翁,他就去打算盘,再也不来弄什么翻译了。 还有一层,是中国的流行,实在也过去得太快,一种学问或文艺介绍进中国来,多则一年,少则半年,大抵就烟消火灭。靠翻译为生的翻译家,如果精心作意,推敲起来,则到他脱稿时,社会上早已无人过问。中国大嚷过托尔斯泰,屠格纳夫,后来又大嚷过辛克莱〔5〕,但他们的选集却一部也没有。去年虽然还有以郭沫若〔6〕先生的盛名,幸而出版的《战争与和平》,但恐怕仍不足以挽回读书和出版界的惰气,势必至于读者也厌倦,译者也厌倦,出版者也厌倦,归根结蒂是不会完结的。 翻译的不行,大半的责任固然该在翻译家,但读书界和出版界,尤其是批评家,也应该分负若干的责任。要救治这颓运,必须有正确的批评,指出坏的,奖励好的,倘没有,则较好的也可以。然而这怎么能呢;指摘坏翻译,对于无拳无勇的译者是不要紧的,倘若触犯了别有来历的人,他就会给你带上一顶红帽子,简直要你的性命。这现象,就使批评家也不得不含胡了。 此外,现在最普通的对于翻译的不满,是说看了几十行也还是不能懂。但这是应该加以区别的。倘是康德〔7〕的《纯粹理性批判》那样的书,则即使德国人来看原文,他如果并非一个专家,也还是一时不能看懂。自然,“翻开第一行就译”的译者,是太不负责任了,然而漫无区别,要无论什么译本都翻开第一行就懂的读者,却也未免太不负责任了。八月十四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八月二十日《申报·自由谈》。〔2〕见一九三三年七月三十一日《申报·自由谈》载林翼之《“翻译”与“编述”》,文中说:“许多在那儿干硬译乱译工作的人,如果改行来做改头换面的编述工作,是否胜任得了?……听说现在有许多翻译家,连把原作从头到尾瞧一遍的工夫也没有,翻开第一行就译,对于原作的理解,更无从谈起。”又同年八月十三日《自由谈》载有大圣《关于翻译的话》,又中说:“目前我们的出版界的大部分的译品太糟得令人不敢领教了,无论是那一类译品,往往看了三四页,还是不知所云。” 〔3〕达尔文(C.R.Darwin,1809—1882)英国生物学家,进化论的奠基人。他的《物种起源》(一译《物种由来》)一书,于一八五九年出版,是奠定生物进化理论基础的重要著作。〔4〕马君武(1882—1939)名和,广西桂林人。初留学日本,参加同盟会,后去德国,获柏林大学工学博士学位。曾任孙中山临时政府实业部次长及上海中国公学、广西大学校长等职。他翻译的达尔文的《物种由来》,译名《物种原始》,一九二○年中华书局出版。〔5〕托尔斯泰(M.N.OGPQRGS,1*福玻浮?保梗保埃?《砉?骷遥?有长篇小说《战争与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复活》等。屠格纳夫(T.U.TVHWXXY,1818—1883),通译屠格涅夫,俄国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罗亭》、《父与子》等。辛克莱(U.Sinclair,1878—1968),美国作家,著有长篇小说《屠场》、《石炭王》等。〔6〕郭沫若(1892—1978)四川乐山人。创造社主要成员,文学家、历史学家和社会活动家。著有诗集《女神》、历史剧《屈原》、历史论文集《奴隶制时代》等。他译的托尔斯泰的《战争与和平》,于一九三一年至一九三三年间由上海文艺书局出版,共三册(未完)。〔7〕康德(I.Kant,1724—1804)德国哲学家。他的《纯粹理性批判》一书,出版于一七八一年。 #p#副标题#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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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灵 凡中国所有的,外国也都有。 外国人说中国多臭虫,但西洋也有臭虫;日本人笑中国人好弄文字,但日本人也一样的弄文字。不抵抗的有甘地〔2〕;禁打外人的有希特拉〔3〕;狄昆希〔4〕吸鸦片;陀思妥夫斯基〔5〕赌得发昏。斯惠夫德〔6〕带枷,马克斯反动。林白〔7〕大佐的儿子,就给绑匪绑去了。而裹脚和高跟鞋,相差也不见得有多么远。 只有外国人说我们不问公益,只知自利,爱金钱,却还是没法辩解。民国以来,有过许多总统和阔官了,下野之后,都是面团团的,或赋诗,或看戏,或念佛,吃着不尽,真也好像给批评者以证据。不料今天却被我发见了:外国也有的! “十七日哈伐那电——避居加拿大之古巴前总统麦查度……在古巴之产业,计值八百万美元,凡能对渠担保收回此项财产者,无论何人,渠愿与以援助。又一消息,谓古巴政府已对麦及其旧僚属三十八人下逮捕令,并扣押渠等之财产,其数达二千五百万美元。……” 以三十八人之多,而财产一共只有这区区二千五百万美元,手段虽不能谓之高,但有些近乎发财却总是确凿的,·这·已·足·为·我·们·的“·上·峰”·雪·耻。·不·过·我·还·希·望·他·们·在·外·国·买·有·地·皮,·在·外·国·银·行·里·另·有·存·款,·那·么,·我·们·和·外·人·折·冲·樽·俎〔8〕 ·的·时·候,·就·更·加·振·振·有·辞·了。假使世界上只有一家有臭虫,而遭别人指摘的时候,实在也不大舒服的,但捉起来却也真费事。况且北京有一种学说,说臭虫是捉不得的,越捉越多。即使捉尽了,又有什么价值呢,不过是一种消极的办法。最好还是希望别家也有臭虫,而竟发见了就更好。发见,这是积极的事业。哥仑布与爱迪生〔9〕,也不过有了发见或发明而已。 与其劳心劳力,不如玩跳舞,喝咖啡。外国也有的,巴黎就有许多跳舞场和咖啡店。 ·即·使·连·中·国·都·不·见·了,·也·何·必·大·惊·小·怪·呢,·君·不·闻·迦·勒·底·与·马·基·顿·乎〔10〕?—— ·外·国·也·有·的!十月十九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月二十三日《申报·自由谈》。 〔2〕甘地(M.Gandhi,1869—1948)印度民族独立运动领袖。他提出“非暴力抵抗”口号,发起“不合作运动”,领导印度人民反抗当时统治印度的英国殖民政府。 〔3〕禁打外人的有希特拉据一九三三年八月二十一日《申报》载:德国国社党冲锋队队员殴伤美国医生慕尔比希,希特勒出于外交需要,即派员赴美使馆道歉,并下令禁止冲锋队殴打外侨。〔4〕狄·昆希(T.DeQuincey,1785—1859)英国散文家。曾服食鸦片;著有《一个吃鸦片的英国人的忏悔》,于一八二二年出版。〔5〕陀思妥夫斯基(_.M.`GQRGXYQJS,1821—1881)通译陀斯妥耶夫斯基,俄国作家。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穷人》、《被侮辱与被损害的》、《罪与罚》等。在他夫人的回忆录中曾谈到他赌博的事,并引有陀思妥耶夫斯基在一八七一年四月二十八日信中的话说:“那个使我痛苦了十年的下流的幻想……消失了。我以前老是梦想赢钱,梦想得很厉害,很热烈,……赌博将我全身缚住了。……但是现在我要想到工作,我不再像以前那样夜夜梦想着赌博的结果了。”〔6〕斯惠夫德(J.Swift,1667—1745)通译斯威夫特,英国作家。著有《格列佛游记》等。鲁迅这里所说,似系另一英国作家、《鲁滨孙飘流记》的著者笛福(D.Defoe,约1660—1731)之误。一七○三年笛福曾为了一本讽刺教会的小册子《惩治不从国教者的捷径》,被英国政府逮捕,同年七月二十九日至三十一日,被罚在闹市带枷示众三天。 〔7〕林白(C.A.Lindbergh,1902—1974)美国飞行家,一九二七年五月首次驾机横渡大西洋,完成由纽约到巴黎的不着陆飞行,获空军预备队上校衔。一九三二年三月,他的儿子在纽约被绑匪绑去。 〔8〕折冲樽俎语出《晏子春秋·内篇杂上》。原指诸侯在会盟的宴席上制胜对方,后泛指外交谈判。 〔9〕哥仑布(C.Columbus,约1451—1506)意大利探险家,美洲大陆的发现者。爱迪生,参看本卷第15页注〔4〕。〔10〕迦勒底(Chaldaea)古代西亚经济繁盛的奴隶制国家,又称新巴比伦王国。公元前六二六年建立,前五三八年为波斯人所灭。马基顿(Macedonia),通译马其顿,古代巴尔干半岛中部的奴隶制军事强国,约形成于公元前六世纪,前二世纪被罗马帝国吞并。 #p#副标题#e#
丰之余 两三月前,报上好像登过一条新闻,说有一个卖报的孩子,踏上电车的踏脚去取报钱,误踹住了一个下来的客人的衣角,那人大怒,用力一推,孩子跌入车下,电车又刚刚走动,一时停不住,把孩子碾死了。 推倒孩子的人,却早已不知所往。但衣角会被踹住,可见穿的是长衫,即使不是“高等华人”,总该是属于上等的。 我们在上海路上走,时常会遇见两种横冲直撞,对于对面或前面的行人,决不稍让的人物。一种是不用两手,却只将直直的长脚,如入无人之境似的踏过来,倘不让开,他就会踏在你的肚子或肩膀上。这是洋大人,都是“高等”的,没有华人那样上下的区别。一种就是弯上他两条臂膊,手掌向外,像蝎子的两个钳一样,一路推过去,不管被推的人是跌在泥塘或火坑里。这就是我们的同胞,然而“上等”的,他坐电车,要坐二等所改的三等车,他看报,要看专登黑幕的小报,他坐着看得咽唾沫,但一走动,又是推。 上车,进门,买票,寄信,他推;出门,下车,避祸,逃难,他又推。推得女人孩子都踉踉跄跄,跌倒了,他就从活人上踏过,跌死了,他就从死尸上踏过,走出外面,用舌头舔舔自己的厚嘴唇,什么也不觉得。旧历端午,在一家戏场里,因为一句失火的谣言,就又是推,把十多个力量未足的少年踏死了。死尸摆在空地上,据说去看的又有万余人,人山人海,又是推。 推了的结果,是嘻开嘴巴,说道:“阿唷,好白相来希〔2〕呀!” 住在上海,想不遇到推与踏,是不能的,而且这推与踏也还要廓大开去。要推倒一切下等华人中的幼弱者,要踏倒一切下等华人。这时就只剩了高等华人颂祝着——“阿唷,真好白相来希呀。为保全文化起见,是虽然牺牲任何物质,也不应该顾惜的——这些物质有什么重要性呢!”六月八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六月十一日《申报·自由谈》。〔2〕好白相来希上海话,好玩得很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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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光 我爱看“变戏法”。 他们是走江湖的,所以各处的戏法都一样。为了敛钱,一定有两种必要的东西:一只黑熊,一个小孩子。 黑熊饿得真瘦,几乎连动弹的力气也快没有了。自然,这是不能使它强壮的,因为一强壮,就不能驾驭。现在是半死不活,却还要用铁圈穿了鼻子,再用索子牵着做戏。有时给吃一点东西,是一小块水泡的馒头皮,但还将勺子擎得高高的,要它站起来,伸头张嘴,许多工夫才得落肚,而变戏法的则因此集了一些钱。 这熊的来源,中国没有人提到过。据西洋人的调查,说是从小时候,由山里捉来的;大的不能用,因为一大,就总改不了野性。但虽是小的,也还须“训练”,这“训练”的方法,是“打”和“饿”;而后来,则是因虐待而死亡。我以为这话是的确的,我们看它还在活着做戏的时候,就瘪得连熊气息也没有了,有些地方,竟称之为“狗熊”,其被蔑视至于如此。 孩子在场面上也要吃苦,或者大人踏在他肚子上,或者将他的两手扭过来,他就显出很苦楚,很为难,很吃重的相貌,要看客解救。六个,五个,再四个,三个……而变戏法的就又集了一些钱。 他自然也曾经训练过,这苦痛是装出来的,和大人串通的勾当,不过也无碍于赚钱。 下午敲锣开场,这样的做到夜,收场,看客走散,有化了钱的,有终于不化钱的。 每当收场,我一面走,一面想:两种生财家伙,一种是要被虐待至死的,再寻幼小的来;一种是大了之后,另寻一个小孩子和一只小熊,仍旧来变照样的戏法。 事情真是简单得很,想一下,就好像令人索然无味。然而我还是常常看。此外叫我看什么呢,诸君? 十月一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月四日《申报·自由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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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牛 据报上说,因为铅笔和墨水笔进口之多,有些地方已在禁用,改用毛笔了。〔2〕我们且不说飞机大炮,·美·棉·美·麦,都非国货之类的迂谈,单来说纸笔。 我们也不说写大字,画国画的名人,单来说真实的办事者。在这类人,毛笔却是很不便当的。砚和墨可以不带,改用墨汁罢,墨汁也何尝有国货。而且据我的经验,墨汁也并非可以常用的东西,写过几千字,毛笔便被胶得不能施展。倘若安砚磨墨,展纸舔笔,则即以学生的抄讲义而论,速度恐怕总要比用墨水笔减少三分之一,他只好不抄,或者要教员讲得慢,也就是大家的时间,被白费了三分之一了。 所谓“便当”,并不是偷懒,是说在同一时间内,可以由此做成较多的事情。这就是节省时间,也就是使一个人的有限的生命,更加有效,而也即等于延长了人的生命。古人说,“非人磨墨墨磨人”〔3〕,就在悲愤人生之消磨于纸墨中,而墨水笔之制成,是正可以弥这缺憾的。 但它的存在,却必须在宝贵时间,宝贵生命的地方。中国不然,这当然不会是国货。进出口货,中国是有了帐簿的了,人民的数目却还没有一本帐簿。一个人的生养教育,父母化去的是多少物力和气力呢,而青年男女,每每不知所终,谁也不加注意。区区时间,当然更不成什么问题了,能活着弄弄毛笔的,或者倒是幸福也难说。 和我们中国一样,一向用毛笔的,还有一个日本。然而在日本,毛笔几乎绝迹了,代用的是铅笔和墨水笔,连用这些笔的习字帖也很多。为什么呢?就因为这便当,省时间。然而他们不怕“漏鞍”〔4〕么?不,他们自己来制造,而且还要运到中国来。 优良而非国货的时候,中国禁用,日本仿造,这是两国截然不同的地方。 九月三十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月一日《申报·自由谈》。〔2〕禁用进口笔,改用毛笔的报道,见一九三三年九月二十二日《大晚报》载路透社广州电:广东、广西省当局为“挽回利权”,禁止学生使用自来水笔、铅笔等进口文具,改用毛笔。〔3〕“非人磨墨墨磨人”语见宋代苏轼《次韵答舒教授观余所藏墨》一诗。 〔4〕“漏鞍”鞍是圆形的酒器,汉代桓宽《盐铁论·本议》有“川源不能实漏鞍”的话;后人常用“漏鞍”以比喻利权外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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尤刚 现在的所谓“黄祸”,我们自己是在指黄河决口了,但三十年之前,并不如此。 那时是解作黄色人种将要席卷欧洲的意思的,有些英雄听到了这句话,恰如听得被白人恭维为“睡狮”一样,得意了好几年,准备着去做欧洲的主子。 不过“黄祸”这故事的来源,却又和我们所幻想的不同,是出于德皇威廉〔2〕的。他还画了一幅图,是一个罗马装束的武士,在抵御着由东方西来的一个人,但那人并不是孔子,倒是佛陀〔3〕,中国人实在是空欢喜。所以我们一面在做“黄祸”的梦,而有一个人在德国治下的青岛〔4〕所见的现实,却是一个苦孩子弄脏了电柱,就被白色巡捕提着脚,像中国人的对付鸭子一样,倒提而去了。 现在希特拉的排斥非日耳曼民族思想,方法是和德皇一样的。 德皇的所谓“黄祸”,我们现在是不再梦想了,连“睡狮”也不再提起,“地大物博,人口众多”,文章上也不很看见。倘是狮子,自夸怎样肥大是不妨事的,但如果是一口猪或一匹羊,肥大倒不是好兆头。我不知道我们自己觉得现在好像是什么了? 我们似乎不再想,也寻不出什么“象征”来,我们正在看海京伯〔5〕的猛兽戏,赏鉴狮虎吃牛肉,听说每天要吃一只牛。我们佩服国联〔6〕的制裁日本,我们也看不起国联的不能制裁日本;我们赞成军缩〔7〕的“保护和平”,我们也佩服希特拉的退出军缩;我们怕别国要以中国作战场,我们也憎恶非战大会。我们似乎依然是“睡狮”。 “黄祸”可以一转而为“福”,醒了的狮子也会做戏的。当欧洲大战时,我们有替人拚命的工人,青岛被占了,我们有可以倒提的孩子。 但倘说,二十世纪的舞台上没有我们的份,是不合理的。十月十七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月二十日《申报·自由谈》。〔2〕德皇威廉指德皇威廉二世(WilhelmⅡ,1859—1941)。他曾鼓吹“黄祸”论,并在一八九五年绘制了一幅题词为“欧洲各国人民,保卫你们最神圣的财富!”的画,画上以基督教《圣经》中所说的上帝的天使长、英勇善战的米迦勒(德国曾把他作为自己的保护神)象征西方;以浓烟卷成的巨龙、佛陀象征来自东方的威胁。按“黄祸”论兴起于十九世纪末,盛行于二十世纪初,它宣称中国、日本等东方黄种民族的国家是威胁欧洲的祸害,为西方帝国主义对东方的奴役、掠夺制造舆论。 〔3〕佛陀梵文Buddha的音译,简称佛,是佛教对“觉行圆满”者的称呼。 〔4〕德国治下的青岛青岛于一八九七年被德帝国主义强占,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又为日本帝国主义占领,一九二二年由我国收回。 〔5〕海京伯(C.Hagenbeck,1844—1913)德国驯兽家,一八八七年创办海京伯马戏团。该团于一九三三年十月来我国上海演出。 〔6〕国联参看本卷第30页注〔7〕。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后,国民党政府对日本侵略采取不抵抗政策,声称要期待国联的“公理判决”。一九三二年四月国联派调查团来中国,十月发表名为调解中日争端实则偏袒日本的报告书,主张东北各省脱离中国由国际共管。国民党政府竟对这一《报告书》佩服赞赏。但日本帝国主义为达到其独占中国的目的,无视国联意见,于一九三三年五月退出国联。国民党政府又对国联无力约束日本表示过不满。 〔7〕军缩指国际军缩(即裁军)会议,一九三二年二月起在日内瓦召开。当时中国一些报刊曾赞扬军缩会议,散布和平幻想。一九三三年十月希特勒宣布德国退出军缩会议,一些报刊又为希特勒扩军备战进行辩护,如同年十月十七日《申报》载《德国退出军缩会议后的动向》一文说:德国此举乃“为准备自己,原无不当,且亦适合于日尔曼民族之传统习惯”。 #p#副标题#e#
孺牛 德国的希特拉先生们一烧书〔2〕,中国和日本的论者们都比之于秦始皇〔3〕。然而秦始皇实在冤枉得很,他的吃亏是在二世而亡,一班帮闲们都替新主子去讲他的坏话了。 不错,秦始皇烧过书,烧书是为了统一思想。但他没有烧掉农书和医书;他收罗许多别国的“客卿”〔4〕,并不专重“秦的思想”,倒是博采各种的思想的。秦人重小儿;始皇之母,赵女也,赵重妇人〔5〕,所以我们从“剧秦”〔6〕的遗文中,也看不见轻贱女人的痕迹。 希特拉先生们却不同了,他所烧的首先是“非德国思想”的书,没有容纳客卿的魄力;其次是关于性的书,这就是毁灭以科学来研究性道德的解放,结果必将使妇人和小儿沉沦在往古的地位,见不到光明。而可比于秦始皇的车同轨,书同文〔7〕……之类的大事业,他们一点也做不到。阿剌伯人攻陷亚历山德府〔8〕的时候,就烧掉了那里的图书馆,那理论是:如果那些书籍所讲的道理,和《可兰经》〔9〕相同,则已有《可兰经》,无须留了;倘使不同,则是异端,不该留了。这才是希特拉先生们的嫡派祖师——虽然阿剌伯人也是“非德国的”——和秦的烧书,是不能比较的。 但是结果往往和英雄们的豫算不同。始皇想皇帝传至万世,而偏偏二世而亡,赦免了农书和医书,而秦以前的这一类书,现在却偏偏一部也不剩。希特拉先生一上台,烧书,打犹太人,不可一世,连这里的黄脸干儿们,也听得兴高彩烈,向被压迫者大加嘲笑,对讽刺文字放出讽刺的冷箭〔10〕来——到底还明白的冷冷的讯问道:你们究竟要自由不要?不自由,无宁死。现在你们为什么不去拚死呢? 这回是不必二世,只有半年,希特拉先生的门徒们在奥国一被禁止,连党徽也改成三色玫瑰了。最有趣的是因为不准叫口号,大家就以手遮嘴,用了“掩口式”。〔11〕这真是一个大讽刺。刺的是谁,不问也罢,但可见讽刺也还不是“梦呓”,质之黄脸干儿们,不知以为何如?六月二十八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五三年七月十一日《申报·自由谈》。〔2〕一九三三年希特勒执政后,实行文化专制政策,禁止所谓“非德意志”(即不符合纳粹思想)的书籍出版和流通。一九三三年五月起曾在柏林和其它城市焚烧书籍。 〔3〕秦始皇嬴政(前259—前210),战国时秦国国君,于公元前二二一年建立了我国第一个中央集权的封建王朝。据《史记·秦始皇本纪》载,始皇三十四年(前213年),丞相李斯因当时博士中有人怀疑郡县制、以古非今,向秦始皇建议:“史官非秦记,皆烧之。非博士官所职,天下敢有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见知不举者,与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烧,黥为城旦。所不去者,医药、卜筮、种树之书。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秦始皇采纳了李斯的建议,把秦以前除农书和医书之外的古籍烧毁。 〔4〕“客卿”战国时代,某一诸侯国任用他国人担任官职,称之为“客卿”。如秦始皇的丞相李斯就是楚国人。〔5〕关于秦人重小儿,赵重妇人,见《史记·扁鹊列传》:“扁鹊名闻天下。过邯郸,闻(赵人)贵妇人,即为带下医;……来入咸阳,闻秦人爱小儿,即为小儿医:随俗为变。”又同书《秦始皇本纪》和《吕不韦列传》载,秦始皇的母亲,是赵国邯郸的一个“豪家女”。〔6〕“剧秦”意思就是很短促的秦朝。原语见汉代扬雄《剧秦美新》:“二世而亡,何其剧与(欤)!”《文选·剧秦美新》唐代李善注:“剧,甚也,言促甚也。” 〔7〕车同轨,书同文原语出《史记·秦始皇本纪》:“一法度衡石丈尺,车同轨,书同文字。”战国时诸侯割据一方,各国制度不同,秦始皇统一六国后,规定车轨一致;又规定以秦国的小篆作为标准字体推行全国;同时,还统一了货币和度量衡。 〔8〕亚历山德府即亚历山大,埃及最大的海港城市,在埃及托勒密王朝时期(前305—前30)是地中海东部政治、经济和文化的中心。该城图书馆藏书甚丰,公元前四十八年罗马人入侵时被焚烧过半;残存部分,传说公元六四一年阿拉伯人攻陷该城时被毁。〔9〕《可兰经》又译《古兰经》,伊斯兰教经典。共三十卷,为该教创立人穆罕默德的言行录,经后人整理成册传世。〔10〕对讽刺文字放出讽刺的冷箭一九三三年六月十一日《大晚报·火炬》登载法鲁的《到底要不要自由》一文,对得不到写作自由而被迫用“弯弯曲曲”笔法的作者进行嘲讽。参看《伪自由书·后记》。 〔11〕一九三三年一月希特勒执政后,极力策划德奥合并运动。奥地利的法西斯政党国社党也希望奥国能早日合并于德国。当时奥总理陶尔斐斯反对法西斯党的合并运动,他在五月间下令除国旗外禁止悬挂一切政党旗帜,随着德奥关系的紧张,奥政府又于六月解散奥国国社党,禁止佩带该党党徽,禁呼该党口号。有的国社党员因而用黑红白三色玫瑰花代替该党的卐字标志;或直立举右手,以左手掩口,作为呼口号的表示。 #p#副标题#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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孺牛 希特拉〔2〕先生不许德国境内有别的党,连屈服了的国权党〔3〕也难以幸存,这似乎颇感动了我们的有些英雄们,已在称赞其“大刀阔斧”〔4〕。但其实这不过是他老先生及其之流的一面。别一面,他们是也很细针密缕的。有歌为证: 跳蚤做了大官了,带着一伙各处走。 皇后宫嫔都害怕, 谁也不敢来动手。 即使咬得发了痒罢, 要挤烂它也怎么能够。 嗳哈哈,嗳哈哈,哈哈,嗳哈哈! 这是大家知道的世界名曲《跳蚤歌》〔5〕的一节,可是在德国已被禁止了。当然,这决不是为了尊敬跳蚤,乃是因为它讽刺大官;但也不是为了讽刺是“前世纪的老人的呓语”,却是为着这歌曲是“非德意志的”。华德大小英雄们,总不免偶有隔膜之处。 中华也是诞生细针密缕人物的所在,有时真能够想得入微,例如今年北平社会局呈请市政府查禁女人养雄犬文〔6〕云:“……查雌女雄犬相处,非仅有碍健康,更易发生无耻秽闻,揆之我国礼义之邦,亦为习俗所不许,谨特通令严禁,除门犬猎犬外,凡妇女带养之雄犬,斩之无赦,以为取缔。” 两国的立脚点,是都在“国粹”的,但中华的气魄却较为宏大,因为德国不过大家不能唱那一出歌而已,而中华则不但“雌女”难以蓄犬,连“雄犬”也将砍头。这影响于叭儿狗,是很大的。由保存自己的本能,和应时势之需要,它必将变成“门犬猎犬”模样。 六月二十六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七月二日《申报·自由谈》。〔2〕希特拉(A.Hitler,1889—1945)通译希特勒,德国法西斯头子,纳粹德国头号战犯。一九三三年一月在大资产阶级垄断集团支持下出任内阁总理,一九三四年八月总统兴登堡死后,自称元首。在他登台以后,对内实行法西斯恐怖统治,对外大肆进行侵略。一九三九年九月他挑起第二次世界大战,一九四一年六月进攻苏联,一九四五年五月苏军攻抵柏林时自杀。 〔3〕国权党一译民族党。在希特勒攫取政权前后,与法西斯的国社党密切合作,其党魁休根堡曾任希特勒内阁的经济与农业部长。一九三三年六月,希特勒取缔除国社党外的一切政党,民族党被迫解散,休根堡辞去部长职务。 〔4〕“大刀阔斧”见一九三三年六月二十三日《大晚报》所载未署名的《希特勒的大刀阔斧》一文:“大刀阔斧,言行相符的手段,是希特勒从政的特色”。 〔5〕《跳蚤歌》德国歌德的诗剧《浮士德》中的一首政治讽刺诗,一八七九年俄国作曲家穆索尔斯基为此诗谱曲。〔6〕查禁女人养雄犬文这段呈文转引自《论语》半月刊第十八期“古香斋”栏。参看本书《“滑稽”例解》。 #p#副标题#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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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二三年十二月二十六日在北京} 女子高等师范学校文艺会讲} 我今天要讲的是“娜拉走后怎样?” 伊孛生②是十九世纪后半的瑙威的一个文人。他的著作,除了几十首诗之外,其余都是剧本。这些剧本里面,有一时期是大抵含有社会问题的,世间也称作“社会剧”,其中有一篇就是《娜拉》。 《娜拉》一名Ein Puppenheim,中国译作《傀儡家庭》。但Puppe不单是牵线的傀儡,孩子抱着玩的人形③也是;引申开去,别人怎么指挥,他便怎么做的人也是。娜拉当初是满足地生活在所谓幸福的家庭里的,但是她竟觉悟了:自己是丈夫的傀儡,孩子们又是她的傀儡。她于是走了,只听得关门声,接着就是闭幕。这想来大家都知道,不必细说了。 娜拉要怎样才不走呢?或者说伊孛生自己有解答,就是Die Frau vom Meer,《海的夫人》的。这女人是已经结婚的了,然而先前有一个爱人在海的彼岸,一日突然寻来,叫她一同去。她便告知她的丈夫,要和那外来人会面。临末,她的丈夫说,“现在放你完全自由。(走与不走)你能够自己选择,并且还要自己负责任。”于是什么事全都改变,她就不走了。这样看来,娜拉倘也得到这样的自由,或者也便可以安住。 但娜拉毕竟是走了的。走了以后怎样?伊孛生并无解答;而且他已经死了。即使不死,他也不负解答的责任。因为伊孛生是在做诗,不是为社会提出问题来而且代为解答。就如黄莺一样,因为他自己要歌唱,所以他歌唱,不是要唱给人们听得有趣,有益。伊孛生是很不通世故的,相传在许多妇女们一同招待他的筵宴上,代表者起来致谢他作了《傀儡家庭》,将女性的自觉,解放这些事,给人心以新的启示的时候,他却答道,“我写那篇却并不是这意思,我不过是做诗。” 娜拉走后怎样?——别人可是也发表过意见的。一个英国人曾作一篇戏剧,说一个新式的女子走出家庭,再也没有路走,终于堕落,进了妓院了。还有一个中国人,——我称他什么呢?上海的文学家罢,——说他所见的《娜拉》是和现译本不同,娜拉终于回来了。这样的本子可惜没有第二人看见,除非是伊孛生自己寄给他的。但从事理上推想起来,娜拉或者也实在只有两条路:不是堕落,就是回来。因为如果是一匹小鸟,则笼子里固然不自由,而一出笼门,外面便又有鹰,有猫,以及别的什么东西之类;倘使已经关得麻痹了翅子,忘却了飞翔,也诚然是无路可以走。还有一条,就是饿死了,但饿死已经离开了生活,更无所谓问题,所以也不是什么路。 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以走。做梦的人是幸福的;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你看,唐朝的诗人李贺④,不是困顿了一世的么?而他临死的时候,却对他的母亲说,“阿妈,上帝造成了白玉楼,叫我做文章落成去了。”这岂非明明是一个诳,一个梦?然而一个小的和一个老的,一个死的和一个活的,死的高兴地死去,活的放心地活着。说诳和做梦,在这些时候便见得伟大。所以我想,假使寻不出路,我们所要的倒是梦。 但是,万不可做将来的梦。阿尔志跋绥夫⑤曾经借了他所做的小说,质问过梦想将来的黄金世界的理想家,因为要造那世界,先唤起许多人们来受苦。他说,“你们将黄金世界预约给他们的子孙了,可是有什么给他们自己呢?”有是有的,就是将来的希望。但代价也太大了,为了这希望,要使人练敏了感觉来更深切地感到自己的苦痛,叫起灵魂来目睹他自己的腐烂的尸骸。惟有说诳和做梦,这些时候便见得伟大。所以我想,假使寻不出路,我们所要的就是梦;但不要将来的梦,只要目前的梦。 然而娜拉既然醒了,是很不容易回到梦境的,因此只得走;可是走了以后,有时却也免不掉堕落或回来。否则,就得问:她除了觉醒的心以外,还带了什么去?倘只有一条像诸君一样的紫红的绒绳的围巾,那可是无论宽到二尺或三尺,也完全是不中用。她还须更富有,提包里有准备,直白地说,就是要有钱。 梦是好的;否则,钱是要紧的。 钱这个字很难听,或者要被高尚的君子们所非笑,但我总觉得人们的议论是不但昨天和今天,即使饭前和饭后,也往往有些差别。凡承认饭需钱买,而以说钱为卑鄙者,倘能按一按他的胃,那里面怕总还有鱼肉没有消化完,须得饿他一天之后,再来听他发议论。 所以为娜拉计,钱,——高雅的说罢,就是经济,是最要紧的了。自由固不是钱所能买到的,但能够为钱而卖掉。人类有一个大缺点,就是常常要饥饿。为补救这缺点起见,为准备不做傀儡起见,在目下的社会里,经济权就见得最要紧了。第一,在家应该先获得男女平均的分配;第二,在社会应该获得男女相等的势力。可惜我不知道这权柄如何取得,单知道仍然要战斗;或者也许比要求参政权更要用剧烈的战斗。 要求经济权固然是很平凡的事,然而也许比要求高尚的参政权以及博大的女子解放之类更烦难。天下事尽有小作为比大作为更烦难的。譬如现在似的冬天,我们只有这一件棉袄,然而必须救助一个将要冻死的苦人,否则便须坐在菩提树下冥想普度一切人类的方法⑥去。普度一切人类和救活一#p#副标题#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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苇索 豪语的折扣其实也就是文学上的折扣,凡作者的自述,往往须打一个扣头,连自白其可怜和无用〔2〕也还是并非“不二价”的,更何况豪语。 仙才李太白〔3〕的善作豪语,可以不必说了;连留长了指甲,骨瘦如柴的鬼才李长吉〔4〕,也说“见买若耶溪水剑,明朝归去事猿公”起来,简直是毫不自量,想学刺客了。这应该折成零,证据是他到底并没有去。南宋时候,国步艰难,陆放翁〔5〕自然也是慷慨党中的一个,他有一回说:“老子犹堪绝大漠,诸君何至泣新亭。”他其实是去不得的,也应该折成零。——但我手头无书,引诗或有错误,也先打一个折扣在这里。 其实,这故作豪语的脾气,正不独文人为然,常人或市侩,也非常发达。市上甲乙打架,输的大抵说:“我认得你的!”这是说,他将如伍子胥〔6〕一般,誓必复仇的意思。不过总是不来的居多,倘是智识分子呢,也许另用一些阴谋,但在粗人,往往这就是斗争的结局,说的是有口无心,听的也不以为意,久成为打架收场的一种仪式了。 旧小说家也早已看穿了这局面,他写暗娼和别人相争,照例攻击过别人的偷汉之后,就自序道:“老娘是指头上站得人,臂膊上跑得马……”〔7〕底下怎样呢?他任别人去打折扣。他知道别人是决不那么胡涂,会十足相信的,但仍得这么说,恰如卖假药的,包纸上一定印着“存心欺世,雷殛火焚”一样,成为一种仪式了。 但因时势的不同,也有立刻自打折扣的。例如在广告上,我们有时会看见自说“我是坐不改名,行不改姓的人”〔8〕,真要蓦地发生一种好像见了《七侠五义》〔9〕中人物一般的敬意,但接着就是“纵令有时用其他笔名,但所发表文章,均自负责”,却身子一扭,土行孙〔10〕似的不见了。予岂好“用其他笔名”哉?予不得已也。上海原是中国的一部分,当然受着孔子的教化的。便是商家,柜内的“不二价”的金字招牌也时时和屋外“大廉价”的大旗互相辉映,不过他总有一个缘故:不是提倡国货,就是纪念开张。 所以,自打折扣,也还是没有打足的,凡“老上海”,必须再打它一下。 八月四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八月八日《申报·自由谈》。〔2〕自白其可怜和无用指曾今可。参看本卷第221页注〔7〕。〔3〕李太白(701—762)名白,字太白,祖籍陇西成纪(今甘肃秦安),后迁居绵州昌隆(今四川江油),唐代诗人。他的诗豪放飘逸,有“诗仙”之称。后代文人曾将他与下文提到的李长吉并论,如北宋宋祁等人就有“太白仙才,长吉鬼才”的说法(见《文献通考·经籍六十九》)。 〔4〕李长吉(790—816)名贺,字长吉,昌谷(今河南宜阳)人,唐代诗人。《新唐书·文艺传》说他“为人纤瘦,通眉,长指爪”。他的诗想像丰富,诡异新奇。这里引用的两句,见他的《南园》十三首中的第七首,意思是说他要去学剑术。“猿公”典出《吴越春秋》卷九:越有处女,善剑术,应聘往见勾践,途中遇一老翁,自称袁公,要求和她比剑,结果两力相敌,老翁飞上树枝,化为白猿而去。〔5〕陆放翁(1125—1210)名游,字务观,自号放翁,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南宋诗人。他生活在外族入侵、国势衰微的时代,诗词慷慨激昂。这里所引两句,见他的《夜泊水村》一诗,意思是说他虽然年老,但也还可以到边塞去驱逐敌人,并鼓励他人对国事不要悲观。“新亭”典出《世说新语·言语》:东晋初年,由北方逃到建康(今南京)的一批士大夫,有一天在新亭(在今南京市南)宴会,周?(晋元帝时的尚书左仆射)想起西晋的首都洛阳,叹息说:“风景不殊,正自有河山之异!”于是大家“皆相视流泪”。 〔6〕伍子胥(?—前484)名员,春秋时楚国人。楚平王杀了他的父亲伍奢、哥哥伍尚,他出奔吴国,力谋复仇;后佐吴王阖庐(一作阖闾)伐楚,攻破楚国首都郢(在今湖北江陵),掘平王墓,鞭尸三百。 〔7〕这两句是小说《水浒》中人物潘金莲所说的话,见该书第二十四回。原作“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8〕此句与下文“纵令有时用其他笔名……”句,都是张资平在一九三三年七月六日上海《时事新报》刊登的启事中的话,参看《伪自由书·后记》。 〔9〕《七侠五义》原名《三侠五义》,清代侠义小说,共一二○回,署“石玉昆述”,一八七九年出版。十年后经俞樾改撰第一回并对全书作了修订,改名为《七侠五义》。书中所叙人物,口头常说“坐不改名,行不改姓”这一句话。 〔10〕土行孙明代神魔小说《封神演义》中的人物,小说写他善“地行之术”——“身子一扭,即时不见”。 #p#副标题#e#
罗怃 在洋场上,用一瓶强水去洒他所恨的女人,这事早经绝迹了。用些秽物去洒他所恨的律师,这风气只继续了两个月。最长久的是造了谣言去中伤他们所恨的文人,说这事已有了好几年,我想,是只会少不会多的。 洋场上原不少闲人,“吃白相饭”尚且可以过活,更何况有时打几圈马将。小妇人的嘁嘁喳喳,又何尝不可以消闲。我就是常看造谣专门杂志之一人,但看的并不是谣言,而是谣言作家的手段,看他有怎样出奇的幻想,怎样别致的描写,怎样险恶的构陷,怎样躲闪的原形。造谣,也要才能的,如果他造得妙,即使造的是我自己的谣言,恐怕我也会爱他的本领。 但可惜大抵没有这样的才能,作者在谣言文学上,也还是“滥竽充数”〔2〕。这并非我个人的私见。讲什么文坛故事的小说不流行,什么外史也不再做下去,〔3〕可见是人们多已摇头了。讲来讲去总是这几套,纵使记性坏,多听了也会烦厌的。想继续,这时就得要才能;否则,台下走散,应该换一出戏来叫座。 譬如罢,先前演的是《杀子报》〔4〕罢,这回就须是《三娘教子》〔5〕,“老东人呀,唉,唉,唉!” 而文场实在也如戏场,果然已经渐渐的“民德归厚”〔6〕了,有的还至于自行声明,更换办事人,说是先前“揭载作家秘史,虽为文坛佳话,然亦有伤忠厚。以后本刊停登此项稿件。……以前言责,……概不负责。”(见《微言》〔7〕为了“忠厚”而牺牲“佳话”,虽可惜,却也可敬的。 尤其可敬的是更换办事人。这并非敬他的“概不负责”,而是敬他的彻底。古时候虽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人,但因为也有“放下官印,立地念佛”而终于又“放下念珠,立地做官”的人,这一种玩意儿,实在已不足以昭大信于天下:令人办事有点为难了。 不过,尤其为难的是忠厚文学远不如谣言文学之易于号召读者,所以须有才能更大的作家,如果一时不易搜求,那刊物就要减色。我想,还不如就用先前打诨的二丑挂了长须来唱老生戏,那么,暂时之间倒也特别而有趣的。十一月四日。 附记:这一篇没有能够发表。 次年六月十九日记。 〔1〕本篇当时未能在报刊发表。 〔2〕“滥竽充数”出自《韩非子·内储说》所载的一个故事:“齐宣王使人吹竽,必三百人,南郭处士请为王吹竽,宣王说(悦)之,廪食以数百人。宣王死,oe⊥趿ⅲ?靡灰惶???κ刻印!〔3〕这里说的“文坛故事的小说”、“外史”,指当时一些反动、无聊的文人恶意编造的影射文化界人士的作品,如张若谷的《婆汉迷》、杨邨人的《新儒林外史》(只写了第一回)等。〔4〕《杀子报》一出表现淫恶、凶杀和迷信思想的旧戏。〔5〕《三娘教子》一出宣传节义思想的旧戏。“老东人”是戏中老仆人薛保对主人薛广的称呼。 〔6〕“民德归厚”语见《论语·学而》:“曾子曰:‘慎终追远,民德归厚矣。’” 〔7〕《微言》参看本卷第182页注〔4〕。该刊第一卷第二十期(一九三三年十月十五日)登载“改组启事”,声明原创办人何大义等八人已与该刊脱离关系,自第二十期起,改由钱唯学等四人接办,同时又登有钱等四人的“启事”;这里所引的几句,即出于后一“启事”中。 #p#副标题#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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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怃 古书中寻活字汇,是说得出,做不到的,他在那古书中,寻不出一个活字汇。 假如有“可看《文选》的青年”在这里,就是高中学生中的几个罢,他翻开《文选》来,一心要寻活字汇,当然明知道那里面有些字是已经死了的。然而他怎样分别那些字的死活呢?大概只能以自己的懂不懂为标准。但是,看了六臣注〔2〕之后才懂的字不能算,因为这原是死尸,由六臣背进他脑里,这才算是活人的,在他脑里即使复活了,在未“可看《文选》的青年”的眼前却还是死家伙。所以他必须看白文。 诚然,不看注,也有懂得的,这就是活字汇。然而他怎会先就懂得的呢?这一定是曾经在别的书上看见过,或是到现在还在应用的字汇,所以他懂得。那么,从一部《文选》里,又寻到了什么? 然而施先生说,要描写宫殿之类的时候有用处。这很不错,《文选》里有许多赋是讲到宫殿的,并且有什么殿的专赋。 倘有青年要做汉晋的历史小说,描写那时的宫殿,找《文选》是极应该的,还非看“四史”《晋书》〔3〕之类不可。然而所取的僻字也不过将死尸抬出来,说得神秘点便名之曰“复活”。如果要描写的是清故宫,那可和《文选》的瓜葛就极少了。 倘使连清故宫也不想描写,而豫备工夫却用得这么广泛,那实在是徒劳而仍不足。因为还有《易经》和《仪礼》〔4〕,里面的字汇,在描写周朝的卜课和婚丧大事时候是有用处的,也得作为“文学修养之根基”,这才更像“文学青年”的样子。十一月六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十一月九日《申报·自由谈》。〔2〕六臣注《文选》在唐代先有李善注,后有“吕延济、刘良、张铣、吕向、李周翰五人注,合称六臣注。 〔3〕“四史”《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的合称。《晋书》,唐代房玄龄等撰,记述晋代历史的纪传体史书。〔4〕《仪礼》又称《礼经》,儒家经典,春秋战国时代一部分礼制资料的汇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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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文 但我在那《为翻译辩护》中,所希望于批评家的,实在有三点:一,指出坏的;二,奖励好的;三,倘没有,则较好的也可以。而穆木天先生所实做的是第一句。以后呢,可能有别的批评家来做其次的文章,想起来真是一个大疑问。 所以我要再来补充几句:倘连较好的也没有,则指出坏的译本之后,并且指明其中的那些地方还可以于读者有益处。 此后的译作界,恐怕是还要退步下去的。姑不论民穷财尽,即看地面和人口,四省是给日本拿去了,一大块在水淹,一大块在旱,一大块在打仗,只要略略一想,就知道读者是减少了许许多了。因为销路的少,出版界就要更投机,欺骗,而拿笔的人也因此只好更投机,欺骗。即有不愿意欺骗的人,为生计所压迫,也总不免比较的粗制滥造,增出些先前所没有的缺点来。走过租界的住宅区邻近的马路,三间门面的水果店,晶莹的玻璃窗里是鲜红的苹果,通黄的香蕉,还有不知名的热带的果物。但略站一下就知道:这地方,中国人是很少进去的,买不起。我们大抵只好到同胞摆的水果摊上去,化几文钱买一个烂苹果。 苹果一烂,比别的水果更不好吃,但是也有人买的,不过我们另外还有一种相反的脾气:首饰要“足赤”,人物要“完人”。一有缺点,有时就全部都不要了。爱人身上生几个疮,固然不至于就请律师离婚,但对于作者,作品,译品,却总归比较的严紧,萧伯纳坐了大船〔2〕,不好;巴比塞〔3〕不算第一个作家,也不好;译者是“大学教授,下职官员”〔4〕,更不好。好的又不出来,怎么办呢?我想,还是请批评家用吃烂苹果的方法,来救一救急罢。 我们先前的批评法,是说,这苹果有烂疤了,要不得,一下子抛掉。然而买者的金钱有限,岂不是大冤枉,而况此后还要穷下去。所以,此后似乎最好还是添几句,倘不是穿心烂,就说:这苹果有着烂疤了,然而这几处没有烂,还可以吃得。这么一办,译品的好坏是明白了,而读者的损失也可以小一点。 但这一类的批评,在中国还不大有,即以《自由谈》所登的批评为例,对于《二十世纪之欧洲文学》,就是专指烂疤的;记得先前有一篇批评邹韬奋〔5〕先生所编的《高尔基》的短文,除掉指出几个缺点之外,也没有别的话。前者我没有看过,说不出另外可有什么可取的地方,但后者却曾经翻过一遍,觉得除批评者所指摘的缺点之外,另有许多记载作者的勇敢的奋斗,胥吏的卑劣的阴谋,是很有益于青年作家的,但也因为有了烂疤,就被抛在筐子外面了。 所以,我又希望刻苦的批评家来做剜烂苹果的工作,这正如“拾荒”一样,是很辛苦的,但也必要,而且大家有益的。 九月十一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九月十四日《申报·自由谈》。〔2〕萧伯纳于一九三三年乘英国皇后号轮船周游世界,二月十七日途经上海。 〔3〕巴比塞(H.Barbusse,1873—1935)法国作家。著有长篇小说《火线》、《光明》及《斯大林传》等。 〔4〕“大学教授,下职官员”这是邵洵美在《十日谈》杂志第二期(一九三三年八月二十日)发表的《文人无行》一文中的话:“大学教授,下职官员,当局欠薪,家有儿女老少,于是在公余之暇,只得把平时借以消遣的外国小说,译一两篇来换些稿费……。”〔5〕邹韬奋(1895—1944)原名恩润,江西余江人,政论家、出版家。曾主编《生活》周刊,创办生活书店,著有《萍踪寄语》等书。《高尔基》(原书名《革命文豪高尔基》)是他根据美国康恩所著的《高尔基和他的俄国》一书编译而成,一九三三年七月上海生活书店出版。这里所谈的批评,是指林翼之的《读〈高尔基〉》一文,发表于一九三三年七月十七日《申报·自由谈》。 #p#副标题#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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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的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在今天和明天之交发生,在诬蔑和压迫之中滋长,终于在最黑暗里,用我们的同志的鲜血写了第一篇文章。 我们的劳苦大众历来只被最剧烈的压迫和榨取,连识字教育的布施也得不到,惟有默默地身受着宰割和灭亡。繁难的象形字,又使他们不能有自修的机会。智识的青年们意识到自己的前驱的使命,便首先发出战叫。这战叫和劳苦大众自己的反叛的叫声一样地使统治者恐怖,走狗的文人即群起进攻,或者制造谣言,或者亲作侦探,然而都是暗做,都是匿名,不过证明了他们自己是黑暗的动物。 统治者也知道走狗的文人不能抵挡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于是一面禁止书报,封闭书店,颁布恶出版法,通缉著作家,一面用最末的手段,将左翼作家逮捕,拘禁,秘密处以死刑,至今并未宣布。这一面固然在证明他们是在灭亡中的黑暗的动物,一面也在证实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阵营的力量,因为如传略②所罗列,我们的几个遇害的同志的年龄,勇气,尤其是平日的作品的成绩,已足使全队走狗不敢狂吠。然而我们的这几个同志已被暗杀了,这自然是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若干的损失,我们的很大的悲痛。但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却仍然滋长,因为这是属于革命的广大劳苦群众的,大众存在一日,壮大一日,无产阶级革命文学也就滋长一日。我们的同志的血,已经证明了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和革命的劳苦大众是在受一样的压迫,一样的残杀,作一样的战斗,有一样的运命,是革命的劳苦大众的文学。 现在,军阀的报告,已说虽是六十岁老妇,也为“邪说”所中,租界的巡捕,虽对于小学儿童,也时时加以检查,他们除从帝国主义得来的枪炮和几条走狗之外,已将一无所有了,所有的只是老老小小——青年不必说——的敌人。而他们的这些敌人,便都在我们的这一面。 我们现在以十分的哀悼和铭记,纪念我们的战死者,也就是要牢记中国无产阶级革命文学的历史的第一页,是同志的鲜血所记录,永远在显示敌人的卑劣的凶暴和启示我们的不断的斗争。 ※ ※ ※ ①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一年四月二十五日《前哨》(纪念战死者专号),署名L.S.。 ②传略指刊登在《前哨》(纪念战死者专号)上的“左联”五烈士的小传。他们是李伟森(1903~1931),又名李求实,湖北武昌人,译有《朵思退夫斯基》、《动荡中的新俄农村》等。柔石,参看本书《柔石小传》。胡也频(1905~1931),福建福州人,作品有小说《到莫斯科去》、《光明在我们的前面》等。冯铿(1907~1931),原名岭梅,女,广东潮州人,作品有小说《最后的出路》、《红的日记》等。殷夫(1909~1931),即白莽,一名徐白,浙江象山人,作品有新诗《孩儿塔》、《伏尔加的黑浪》等,生前未结集出版。他们都是“左联”成员,中国共产党党员。李伟森被捕时在中共中央宣传部工作,其他四人被捕时都是“左联”负责工作人员。一九三一年一月十七日,他们为反对王明等人召集的中共六届四中全会,在上海东方旅社参加集会被捕。同年二月七日,被国民党秘密杀害于龙华。 #p#副标题#e#15年香港注册公司www.2012hkcompany.com
洛文 清朝的中叶,要做官可以捐,叫做“捐班”的便是这一伙。财主少爷吃得油头光脸,忽而忙了几天,头上就有一粒水晶顶,有时还加上一枝蓝翎〔2〕,满口官话,说是“今天天气好”了。 到得民国,官总算说是没有了捐班,然而捐班之途,实际上倒是开展了起来,连“学士文人”也可以由此弄得到顶戴。开宗明义第一章,自然是要有钱。只要有钱,就什么都容易办了。譬如,要捐学者罢,那就收买一批古董,结识几个清客,并且雇几个工人,拓出古董上面的花纹和文字,用玻璃板印成一部书,名之曰“什么集古录”或“什么考古录”。李富孙〔3〕做过一部《金石学录》,是专载研究金石〔4〕的人们的,然而这倒成了“作俑”〔5〕,使清客们可以一续再续,并且推而广之,连收藏古董,贩卖古董的少爷和商人,也都一榻括子〔6〕的收进去了,这就叫作“金石家”。 捐做“文学家”也用不着什么新花样。只要开一只书店,拉几个作家,雇一些帮闲,出一种小报,“今天天气好”是也须会说的,就写了出来,印了上去,交给报贩,不消一年半载,包管成功。但是,古董的花纹和文字的拓片是不能用的了,应该代以电影明星和摩登女子的照片,因为这才是新时代的美术。“爱美”的人物在中国还多得很,而“文学家”或“艺术家”也就这样的起来了。 捐官可以希望刮地皮,但捐学者文人也不会折本。印刷品固然可以卖现钱,古董将来也会有洋鬼子肯出大价的。 这又叫作“名利双收”。不过先要能“投资”,所以平常人做不到,要不然,文人学士也就不大值钱了。 而现在还值钱,所以也还会有人忙着做人名辞典,造文艺史,出作家论,编自传。我想,倘作历史的著作,是应该像将文人分为罗曼派,古典派一样,另外分出一种“捐班”派来的,历史要“真”,招些忌恨也只好硬挺,是不是?八月二十四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八月二十六日《申报·自由谈》。 〔2〕水晶顶、蓝翎都是清代用以区别官员等级的帽饰。五品官礼帽上用亮白色水晶顶。帽后又分别垂戴孔雀翎(五品以上)或鹖羽蓝翎(六品以下)。富家子弟也可以因捐官而得到这种“顶戴”。〔3〕李富孙(1764—1843)字芗沚,清代嘉兴人。著有《金石学录》、《汉魏六朝墓铭纂例》等书。 〔4〕金石这里金指铜器,石指石碑等,古代常在这些东西上面铸字或刻字以记事,故称这类历史文物为金石。〔5〕“作俑”《孟子·梁惠王》:“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后来即称开头做坏事为“作俑”。俑,古代殉葬用的木偶或泥人。 〔6〕一榻括子上海话,统统、全盘的意思。 #p#副标题#e#
丰之余 浙东的有一处的戏班中,有一种脚色叫作“二花脸”,译得雅一点,那么,“二丑”就是。他和小丑的不同,是不扮横行无忌的花花公子,也不扮一味仗势的宰相家丁,他所扮演的是保护公子的拳师,或是趋奉公子的清客。总之:身分比小丑高,而性格却比小丑坏。 义仆是老生扮的,先以谏净,终以殉主;恶仆是小丑扮的,只会作恶,到底灭亡。而二丑的本领却不同,他有点上等人模样,也懂些琴棋书画,也来得行令猜谜,但倚靠的是权门,凌蔑的是百姓,有谁被压迫了,他就来冷笑几声,畅快一下,有谁被陷害了,他又去吓唬一下,吆喝几声。不过他的态度又并不常常如此的,大抵一面又回过脸来,向台下的看客指出他公子的缺点,摇着头装起鬼脸道:你看这家伙,这回可要倒楣哩! 这最末的一手,是二丑的特色。因为他没有义仆的愚笨,也没有恶仆的简单,他是智识阶级。他明知道自己所靠的是冰山,一定不能长久,他将来还要到别家帮闲,所以当受着豢养,分着余炎的时候,也得装着和这贵公子并非一伙。 二丑们编出来的戏本上,当然没有这一种脚色的,他那里肯;小丑,即花花公子们编出来的戏本,也不会有,因为他们只看见一面,想不到的。这二花脸,乃是小百姓看透了这一种人,提出精华来,制定了的脚色。 世间只要有权门,一定有恶势力,有恶势力,就一定有二花脸,而且有二花脸艺术。我们只要取一种刊物,看他一个星期,就会发见他忽而怨恨春天,忽而颂扬战争,忽而译萧伯纳演说,忽而讲婚姻问题;但其间一定有时要慷慨激昂的表示对于国事的不满:这就是用出末一手来了。 这最末的一手,一面也在遮掩他并不是帮闲,然而小百姓是明白的,早已使他的类型在戏台上出现了。 六月十五日。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三三年六月十八日《申报·自由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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